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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皇(9)


  日当中天,穆加特罗伊德看起来真的又疲惫又虚弱。他弓身坐着,面对着鱼竿,在他自己的生活中,品尝着从未有过的人生经历——强忍着疼痛,内心产生了坚定的意志。

  两只手掌上的水泡被磨破,被海水、汗水湿透的网套无情地割入晒暴皮的肩膀。他低着头,一个劲地回绕渔线。

  有的时候轻松绕进,那条鱼似乎在休息。当渔在线的拉力放松了,他有一种微妙的极度快慰感,这种感觉后来真无法形容。当鱼竿又被拉弯时,他周身疼痛的肌肉再度收紧,抵住鱼的挣扎,那种痛楚根本无法形容。

  刚过正午,基瑞安伏下身又递给他一杯啤酒。他说:“当心,老兄,你也快弯成钩子了。整整三个小时,你的体格还真够受的。没必要拼上老命。如果需要帮手、或是想歇一会儿,就说一声。”穆加特罗伊德摇摇头。由于太阳曝晒和海水溅蚀,他的嘴唇已经干裂。

  “我的鱼,”他说,“不要管我。”

  太阳像火一样焦灼着甲板,人与鱼的搏斗难解难分。老船长帕蒂安像一只机警睿智的鸽,端坐在高位之上,一手把住舵轮,把马达稳定在一档。他转过头望着尾波,寻找“鱼皇”的踪影。小男孩蹲伏在遮篷下,早已经把别的渔线绕回,把另外的三根鱼竿收好。没有谁再愿意钓鲣鱼了;而且,线多只会相互缠结。希金斯最后不得不向海浪让步了,坐下来,痛苦地把头伏在装着午餐三明治和啤酒的箱子上。基瑞安面对着他坐着,呷着他的第五杯冷啤。时而,他们看一看弓着身的老人,他坐在转椅上,头戴本地样式的帽子,听着回绕线轮的格登登、格登登的响声,或是溜下的线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噬噬声。

  当马林鱼跟进到三百码的时候,它又在海面上行走了。这一次,船处于波谷,“鱼皇”跃出水面,径直向他们冲来,它攀波跳跃,抖落背上的浪花。瞬间,它那弓身跃起的身躯跌入尾波,渔线猛然松弛了。基瑞安一下子跳起来,口里喊着:“快回线,它会把钩子吐出来的。”穆加特罗伊德疲劳的手指拨弄着鼓形轮上的绕柄,将松着的线收紧。他抢得正是时候,当马林鱼又潜入水中时,线又拉紧了;它绕回了五十码。然后,鱼又把线拉了回去。马林鱼落入黑色的水下,潜到海浪和阳光的下面几码的深处。这位伟大的海中猎手,具有上百万年演化出的天性,藉此与其敌手拼搏,拖着骨头结实的嘴角上的强力渔钩,潜入大海的深处。

  在椅子上,瘦小的银行经理又躬起身,用疼痛的手指攥紧湿透的软木柄,感到肩上的网套像细细的钢丝勒进肉里。他支撑着,看着还湿漉漉的尼龙线一码又一码地在眼前急速出去。五十码拉下去了,鱼儿还在下潜。

  “它一定会翻身再游上来,”基瑞安从穆加特罗伊德身后观望着说,“那时就应该回绕啦。”他俯下身注视着穆加特罗伊德那红砖一样晒暴皮的脸,两滴泪水从半闭着的眼睛里挤出来,顺着下垂的面颊流下来。南非人把手轻轻地拂压在他的肩头说:“我说,你不能再撑下去了,为啥不让我坐下来替你,只一个小时,行吗?然后,鱼靠近船、无力挣扎时候,你来收拾它。”

  穆加特罗伊德凝视着慢下来的线。他张开口要说话,舌头上小裂口一下裂开,一滴鲜红的血滴到下巴上。从手掌上流出的血把软木柄涂得滑溜溜的。

  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我的鱼,是我的鱼。”

  基瑞安站起身说:“好吧,英国佬,是你的鱼,没错。”

  已经是下午两点整。太阳把“前进号”的后甲板烧得灼热,“鱼皇”停止下潜,在线的拉力放松到四十磅。穆加特罗伊德又开始回绕了。

  一个小时以后,马林鱼最后一次跃出海面。这时它离船只有一百码远。它的腾跃吸引了基瑞安和小男孩,他们抢到船尾去观看。足有几秒钟,“鱼皇”在海浪上悬立。它的头猛力地甩来甩去,想拼命挣脱嘴上的钩。它的嘴角上闪现着一段垂下的钢丝。它抖动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随着一声轰响,它把庞大的身躯砸向大海,消失了。

  基瑞安敬畏地说道:“就是它,它就是‘鱼皇’。确切地估计,它有一千二百磅重,从嘴到尾有二十英呎长。当马林鱼以每秒四十码冲击时,又长又尖的嘴能穿透十英吋厚的木板。好一头大鱼呀!”

  他问帕蒂安:“您说是不是?”

  老船长点点头。

  基瑞安说:“你想过没有?它是不是快要累垮了?”

  “再有两个小时,”老船长回答说,“就会累跨的。”

  基瑞安蹲在穆加特罗伊德身边,对他解释说:“老船长说,它已经很疲惫了,不过,它还可能挣斗一两个小时,想撑下去吗?”

  穆加特罗伊德紧盯着大鱼入水的地方。他的眼光已经模模糊糊,身体疲惫不堪,周身火烧火燎地疼痛。他的右臂一股肌肉拉裂使得整个右臂一阵阵针刺般疼痛。他从来也没有机会把自己的毅力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来。因此他根本就不知道能否再撑下去。他点点头。线又静止了,鱼竿弓起来,“鱼皇”又在发威,但是没有拉到一百磅。银行家坐着,机械地支撑着。

  好长的九十分钟。他们双方较量着,一边是庞德区的瘦弱的人,另一边是巨大的鱼。它又有四次猛冲猛撞地拖线。但是,拖拽的时间逐渐缩短,离合器的拉力渐渐削弱它的体力。这四次,穆加特罗伊德忍受着极度的痛楚把它拉进来,每次都多拉回几码。极度疲劳已经使他接近神志不清,小腿、臀部的肌肉剧烈地一抽一颤,就像电灯丝即刻就要烧断一样。他的眼光模糊的程度在增加。到下午四点半钟,他已连续拼搏了七个半小时,即使是一位身强力壮的人也受不了。现在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不会太久。其中一方必须垮掉。

  五点差二十分钟时,线松弛下来,这一放松倒使穆加特罗伊德吃了一惊。随即,他开始回绕渔线,这次他觉得容易多了,在线有拖力,但已经不是挣扎的拉力。而且拽动已经停止。基瑞安听到绕线轮有节奏地格登格登响着,便从船尾遮篷走过来,在背后张望。他口里喊着:“它来了。‘鱼皇’驾临。”

  随着黄昏降临,大海宁静下来。翻滚的白浪已经变为轻松自由涌动的海水。这会儿,希金斯虽然还感到眩晕恶心,但是已经不再呕吐了。他和小男孩都过来瞧。帕蒂安船长关闭了马达,锁定舵轮,从高位上下来加入到他们中间。大家默默地注视着船后的海水。

  一个物体冲破水面,摇晃着、滚动着,随着尼龙线朝着船靠过来。它脊鳍竖立起片刻,然后又侧倒下去。长长的尖嘴刺出水面,随之就沉入水下。

  离二十码远了。他们能看清楚“鱼皇”的巨大身躯。现在,除非它的骨子里还潜藏着某种突发的爆发力,否则它就再也不能挣脱了。它已经认输了。在距二十英呎远时,钢丝挽绳被控制到鱼竿端头。基瑞安戴上一只厚皮手套抓住它,并用手把它拉上船。他们全然不顾穆加特罗伊德,他颓倒在椅子里。

  整整八个钟头过去了,他第一次放开鱼竿,它向前跌落在船尾肋板上。他慢慢地痛苦地解开身上的装束,网套脱落在地上。他用脚使劲挣扎着想站起来。然而,他的小腿、大腿软绵绵的不听使唤,一下子跌坐在死剑鱼旁边的排水孔上。其它四人正从船檐审视着船尾上下浮动的东西。当基瑞安慢慢地拉上来钢丝连接杆时,小男孩跳到艉肋板上,戴着手套站定,一个大挂钩高高地吊过他的头顶。穆加特罗伊德向上看,看到男孩站在那儿。高举着鱼叉和大弯钩子。

  他突然声音嘶哑地喊一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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