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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迹(5)


  从屋顶上方传来发自那座大广场的另一声欢呼。旗手们已经完成了他们的表演,原先一直被关在波得斯塔那座院子里的十匹马正被引向沙地赛道。它们身上有马勒,但没有马鞍,因为这是一次光背骑马赛。在裁判的看台前,又响起一阵响亮的欢呼声。

  在那座院子里,游客的妻子站起来试了一下她那受了伤的脚踝。

  “我想现在我能这样慢慢行走了。”她说。

  “再等几分钟,宝贝,”她的丈夫说,“然后我发誓我们一定赶过去看热闹。那么第二个晚上呢?”

  “我为最后的二十个,也就是最后的那批德国伤员动手术,然后我带着新的设备和药品去为头天晚上的那些伤员作进一步的治疗。我现在有了吗啡、抗生素。对于那些最痛苦的重伤员我至少可以帮助他们平静地死去。”

  “有人死了吗?”

  “没有。他们在生死在线挣扎着,但没人死去。那天晚上没有。整个夜晚,那位年轻的修女一直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一言未发,微笑着,用从井里取来的凉水擦洗他们的脸面,触摸他们的伤口。他们向她表示感谢,努力想去拉拉她,但她微笑着轻轻走开了。

  “在二十四小时里,我一直在咀嚼安非他命以保持在下半夜时不会睡着。在药品用完之后我已经没事可做了,勤务兵们已经在那道墙边睡着了,我的罩衣上、手上和脸上沾满了其它年轻人的鲜血,我坐在了一户锡耶纳家庭曾经吃饭过的那张手术台旁边,把脑袋枕到双手上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当太阳升起时,我被一名勤务兵推醒了。他一直在搜寻食物,带回来一满罐正宗意大利咖啡,是战争开始时贮藏起来的。这是我一生中喝过的一杯最好的咖啡。”

  “那个姑娘,那个年轻的修女呢?”

  “她走了。”

  “那么伤员们呢?”

  “我很快在整个院子里巡视一遍,俯身去检查了每一位战士。都还活着。”

  “你肯定是很高兴的。”

  “太高兴了,高兴得难以置信。这简直是不可能的。我的设施那么简陋,这里的条件那么艰苦,战士们的伤势那么严重,我的医术经验那么缺乏。”

  “这是七月二日,对吗?解放日?”

  “对!”

  “那么盟军最后攻进来了?”

  “错了。没有进攻锡耶纳。你听说过陆军元帅凯塞林吗?”

  “没有。”

  “以我的观点,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被低估了的指挥官之一。他是在一九四〇年获得他的元帅军杖的,但在当时任何德军上将都能在西线打胜仗。在被打败时,在抗击具有优势的敌军的撤退过程中,是很难打仗的。

  “有一类将军能够乘胜前进,另一类将军能够制订边战边退的计划。隆美尔属于第一类,凯塞林属于第二类。他边战边退,从西西里退到了奥地利。到一九四四年,凭着绝对的空中优势。更为先进的坦克、无穷无尽的燃料及供应品和当地老百姓的支持,盟军本应该在仲夏时就能够横扫整个意大利。凯塞林使盟军步履艰难。

  “但与某些人不同,他不是一个野蛮的人。他富有文化涵养,钟爱于意大利。希特勒命令他,炸毁横跨台伯河上的罗马市内桥梁。它们都是古典的精品建筑。凯塞林没有执行命令,这帮助了盟军的进军速度。

  “那天上午我捧着咖啡坐在那里时,凯塞林命令施利姆上将不放一枪一弹把整个第一空降兵部队全部撤出锡耶纳。不得损坏任何东西或摧毁任何东西。我还不知道的是,教皇庇护七世已经请求过夏尔·戴高乐,在他的自由法兰西部队奉命去占领城市时,不要损毁它。至于莱穆尔森与尚荣之间是否订立过任何秘密协议,我们将永远无从知道。他们谁都没有承认过,而且现在他们都已死了。但他们都接到过相同的命令:挽救锡耶纳。”

  “没打一枪?没发一炮?没扔一颗炸弹?”。

  “没有。我们的伞兵在上半晌时开始撤出。整天都在撤兵。下午三点钟,外边的巷子里响起了一阵皮靴走路的脚步声,第十四军少将军医出现了。冯·斯特格利茨少将在战前曾是一位著名的矫形术医生。他也已经连续几天在做手术,但在总医院里。他也已经累得筋疲力尽。

  “他站在拱门下,惊奇地盯视着四周。与我一起的有六名勤务兵,其中两名在负责取水。打量着我那沾满血迹的罩衣和那张厨房桌子,现在已放回到这里光线充足的地方了。他打量着放在那个角落里的那堆散发着异味的肢体:手、手臂和腿,有些脚上还套着皮靴。”

  “‘这是一座什么尸骨存放所啊,’他说,‘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上尉?’

  “‘是的,先生。’

  “‘伤员有多少?’

  “‘约二百二十个,将军。’

  “‘国籍?’

  “‘一百二十个是我们的同胞小伙子,约一百个是混合的盟军,先生。’

  “‘死了多少个?’

  “‘到目前为止,先生,没有。’

  “他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我,然后快速地说‘Unmoglich.’

  “这个德语单词是什么意思?”美国人问。

  “它的意思是‘不可能’。然后他开始朝一排褥子走过去。他用不着询问,他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知道伤势的类型、重轻和存活的概率。与他在一起的那位随军牧师就跪在那里,为那些在太阳升起前要死去的伤员举行了最后的宗教仪式。少将军医巡视完毕回到了这个地点。他盯着我注视了好长时间。我身上乱七八糟的:一副倦容,浑身血迹,臭得像一只鸡貂,而且已经有四十八个小时没吃过一顿饭。

  “‘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年轻人,’他最后这么说,‘你在这里完成的任务是无法想象的。你知道我们正在撤出吗?’我说我知道。败军中消息传得很快。

  “他对他身后的军人下达了命令。一队担架兵从巷子里进来了。只抬走德国兵,他告诉了他们,把盟军士兵留给盟军。他在德军伤员中走来走去,只挑选那些能够经受翻越齐亚蒂山区抵达米兰的颠簸旅程的伤员,到达那里后他们最终能够得到一切待遇。那些被他认为没有一点希望的德国人,他告诉担架兵把他们留下来。在他下达命令之后,七十名德国伤员被抬走了。这样剩下了五十名德国人,还有盟军的伤员。然后他回到了我这里。太阳已经钻到了屋后,快要下山了。凉爽正在恢复。他的举止不再粗鲁了。他看上去好像又老又弱。

  “‘得有人留下来,与他们在一起。’

  “‘我愿意留下来。’我说。

  “‘那就意味着要成为一名战俘。’

  “‘我知道,先生。’我说。

  “‘那么,对你来说战争毕竟是短暂的。我希望我们能再次相会,回到祖国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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