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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她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并答道:“亚当。”

  “二十一年了,”他惊异地想着,“她肯定已是年近四十了。”她看上去像是三十岁的人,依然乌黑发亮的头发,漂亮而又有一种无可言谕的哀伤。

  他们坐在其中一块墓碑上,轻声谈论着往事。她告诉了他,她在他们分手后几个月便从柏林回到了莫斯科,继续为党的机关当速记员。她在二十三岁时与一位年轻有为的军官结了婚。婚后第七年生了一个孩子,一家三口都生活得很幸福。她的丈夫官运亨通,因为他有一位叔叔在红军中身居高位;在苏联,有保护人的话,与别的地方并无什么不同。那个男孩现在已有十岁了。

  五年前,她那位已晋升为上校的年轻丈夫在一次直升飞机的坠毁事故中丧生,当时他正在远东侦察红色中国在乌苏里江一带的军事部署。为了解除悲痛,她回到了工作岗位上。她丈夫的叔叔利用他的影响使她获得了有地位的美差,享有种种特权,例如可以出入特设食品商店、特设餐厅,拥有较好的住宅和一辆私人汽车;而这一切都是与党的机关中的高级职位相联系的。

  最后,在两年前,在获得特许之后,她在人数不多的机要速记员、打字员小组中赢得了一席之地,那是隶属中央委员会总书记处或称为政治局书记处的一个科室。

  芒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是很高的职位,而且深受信用。

  “谁,”他问道,“是你亡夫的叔叔呢?”

  “克伦斯基。”她喃喃说道。

  “克伦斯基元帅吗?”他问道。她点点头。芒罗慢慢地呼着气。克伦斯基,超级的鹰派。当他再次看着她的脸时,她的双眼是湿润的。她很快眨着眼睛,几乎是要哭出来的样子。他在一时冲动之下伸出胳膊搂住了她的双肩,而她就依偎在他的身上。他嗅到了她头发上的气息,依然是二十年前在他青春岁月时曾使他情意缠绵而又兴奋激动的甜蜜气息。

  “怎么啦?”他轻柔地问道。

  “哦,亚当,我太不幸了。”

  “对上帝发誓,为什么呢?在你的社会中,你已应有尽有。”

  她慢慢地摇摇头,然后从他那儿挣脱了开来。她避开了他的目光,凝视着空地那边的树林深处。

  “亚当,我这一辈子,自从我是一位小姑娘以来,我相信,我真的相信,即使在我们相爱的时候,我相信社会主义是优越的、合理的,即使在艰难的时世,在我的国家生活必需品奇缺的年代里,当西方拥有所有的消费品而我们一无所有的时候,我仍然相信,我们的俄国总有一天会把共产主义的理想传遍全世界,那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那是一种将给我们大家都带来一个没有法西斯主义、没有贪财的欲望、没有剥削和没有战争的世界。

  “我接受了那样的教育,我真的相信了那种东西。那比你,比我们的爱情,比我的丈夫和孩子都更为重要。至少如同这个国家——俄国,一样重要,祖国是我灵魂的组成部分。”

  芒罗了解俄国人对于他们祖国的爱国主义,它是一种将使他们能忍受任何苦难、任何贫困、做出任何牺牲的熊熊烈火;当他们受到摆布的时候,它将使他们毫无异议地服从他们克里姆林宫中的最高掌权者。

  “出什么事啦?”他轻声问道。

  “他们已经背叛了。他们正在干着背叛的勾当。我的理想,我的人民和我的祖国。”

  “他们?”他问道。他正扭曲着自己的手指直至看起来手指像要断下来似的。

  “那些党内的头目。”她厉声说道。她爽快地吐出了俄语中意味着“大亨”的俚语。

  芒罗曾两次目睹有人宣布放弃自己的信仰。当一位真诚的信徒失去信念时,狂热即向相反的方向发展到奇特的极端。

  “我崇拜他们,亚当。我尊敬他们,我崇敬他们。我在那些人身边已待了好多年,我一直在他们的庇护下生活,接受他们的礼物,享受了他们大量的特权。我已见过他们在私下里勾结在一起,听到他们谈论那些为他们所瞧不起的人。他们是腐败的,亚当,堕落的,残忍的。凡是他们经手的东西全被他们变成了废物。”

  芒罗把一条腿跨过墓碑,这样他能面对着她,并把她搂在自己的怀里。她在轻声哭泣。“我无法说下去了,亚当,我无法说下去了。”她对着他的肩头喃喃说道。

  “好吧,我亲爱的,你是不是想让我把你带出去呢?”

  他知道那样将会毁了自己的前程,但这一次,他不会让她脱手了。那将是值得的,牺牲一切都将是值得的。

  她挣脱开了,脸上泪痕斑斑。“我不能离开,我要为萨沙着想。”

  他默不作声地搂着她,这一次的时间要更长一些。他感到心如乱麻。

  “你怎么知道我在莫斯科?”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对于这个问题并没有显露出丝毫惊奇的神态。无论如何,他问这个问题是很自然的。

  “上一个月,”她边吸着气边说道,“办公室里有一位同事把我带去看芭蕾舞。我们是在包厢里。当光线暗下来,我以为自己肯定是看错了;但在幕间休息灯光变亮时,我知道那确实是你。在那以后我无法待下去,我以头疼为借口很快就离开了剧院。”

  她轻轻揉着自己的眼睛,不再哭泣了。

  “亚当,”她最终问道,“你结过婚吗?”

  “离开柏林很久以后才结婚的,但那并不成功。几年前,我们离婚了。”

  她设法露出了一丝笑容。“我感到高兴,”她说道,“我感到高兴的是不必在乎别的人。那在逻辑上并不是十分必然的,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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