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弗·福塞斯 > 第四秘密议定书 | 上页 下页
一六


  当我们走上但泽码头时,死尸也搬出来成行地排在活人旁边,以便计算人数与里加上船的是否相符。党卫军在数字方面总是很精确的。

  后来我们知道里加在十二月十四日落入俄国人之手,当时我们还在海上航行。

  (陶伯的磨难重重的航行要到达终点了。活下去的人从但泽用驳船送到但泽郊外的斯图特霍夫集中营。直到一九四五年的头几个星期,他白天在博格拉本的潜水艇工厂劳动,晚上住在集中营。在斯图特霍夫又有好几千人死于营养不良。他看着他们都死了,但他还活了下来。

  (一九四五年一月,当俄国人挺进迫近但泽时,斯图特霍夫集中营的幸存者又被赶往西去,在冬天的雪地里向柏林进行臭名昭著的“死亡行军”。这支活死人的队伍,被他们的党卫军警卫当作在西方手里谋求庇护的工具,被赶着往西穿过整个东德,一路上,冰冻雪寒,他们像苍蝇似的大批死亡。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陶伯还是活了下来。最后残存的人抵达柏林西面的马格德堡,党卫军在那儿终于扔下他们自找活路去了。陶伯他们被安顿在马格德堡监狱里,由当地“民卫”组织的那些不知所措,无依无靠的老头们照管着。“民卫”组织没有食物可供他们的囚犯吃,又怕向前挺进的盟军将来找到他们时不知会怎样处理,于是准许囚犯中最健壮的人到附近农村去觅取食物。)

  我上一次见到爱德华·罗施曼,是在但泽码头上被点数的时候。他穿戴得暖暖和和地以抵御冬寒,正爬进一辆汽车。我以为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了,但我还有一次见到他的机会呢。那是在一九四五年四月三日。

  那天我外出到城市东面的一个小村庄加德来根去,同另外三个人一起弄到一小口袋马铃薯。在我们背着马铃薯艰难地往回走时,一辆往西开的汽车从后面驶来。汽车停了一会与路上的一辆马车打什么交道,我向周围瞥了一眼,并没有特意想看看那辆驶过的汽车。汽车里坐着四个党卫军军官,显然是在往西逃跑。有个人坐在司机旁边,正在往身上套一件陆军下士的制服外套,他是爱德华·罗施曼。

  他没有见到我,因为我的脑袋大部分包裹在一块从旧马铃薯袋子上割下来的头巾里,以抵御凛冽的春风。但是我看见他了。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就在汽车西驶时,四个坐在车里的人显然都在脱换他们的制服。当汽车在公路上消逝时,一件衣服从车窗甩出来落到地上。几分钟后我们走到那里,停下来瞧瞧是怎么回事,这是一件党卫军军官的外套,戴着部队党卫军银色的两道闪电的领章和上尉军阶。党卫军的罗施曼消失了。

  二十四天以后当地解放了。我们根本不外出了,宁愿在监狱里挨饿也不愿意上街去冒险。街上完全陷于无政府状态。到四月二十七日早晨,城市完全平静下来。那天早上九、十点钟时,我在监狱的院子里与一个老警卫谈话。他似乎怕得要命,花了将近一小时解释他和他的同伴们是跟阿道夫·希特勒毫无干系的,当然也就跟迫害犹太人的勾当毫无干系。

  我听见锁着的大门外开来了一辆汽车,并听到重重打门的声音。这个老“民卫”走去开门。那个进门来的人警惕地手上拿着左轮手枪,那是一个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全副战斗装备的军人。

  他显然是个军官,因为有一个戴着浅口圆顶钢盔手持步枪的士兵跟着他。他们默默无言地站在那儿,向监狱院子四围打量。院子的一角堆着大约五十具尸体,这是在最近两周里死去的,谁也没有力气把他们掩埋掉。其它的人半死不活地沿着院墙躺着,想得到一点春天的阳光,他们的伤口在化脓发臭。

  这两个人互相看了看,然后看着年已七十的“民卫”。他也看看他们,不知该怎么办。然后他说了一句一定还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学到的话:“哈啰,汤米。”

  那位军官回看了他一眼,又朝院子四周打量,用相当清晰的英语说:“你这该死的德国猪!”

  我突然哭泣起来。

  ***

  我并不太清楚我怎么又回了汉堡。但我是回来了。我想我是要看看那儿还有没有什么过去生活的遗迹。那儿什么也没有。我出生和成长的街道在盟军空袭引起的大火中全部烧光了,我工作过的办公室,我的住宅等等一切东西都完了。

  英国人把我安排在马格德堡的医院里待了一阵,但我自动离开那里,搭便车回了家。当我到家看到什么也没留下时,我终于心力交瘁彻底垮掉了。我在医院里与那些从一个叫做贝尔根-贝尔森的地方来的人住在一道,当了一年病号;次年在医院里当看护,照顾那些比我健康状况更糟的人。

  我离开医院后,在我出生的汉堡找了间房子,消磨我的余年。

  (这本日记以显然是最近打上字的两张干净的白纸作为后记而结束。)

  从一九四七年起,我就住在阿尔托纳区的这个小房间里。我离开医院不久,就开始写我和其它人在里加的遭遇。

  但早在我写完之前,我就发现从大屠杀中幸存下来的还大有人在。我最初的意图是要作为证人,把事情经过告诉全世界,因为我当时相信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而任何一个处在与世隔绝状态下的人都会那样想的,现在很清楚,这件事已经做过了。

  所以我没有把我的日记公开发表出来。我留着它,留着这些笔记,是希望某一天我至少可以作为在里加这个小范围里发生过的事情的证人。我甚至从来未让任何人读过我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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