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弗·福塞斯 > 第四秘密议定书 | 上页 下页
一四


  “她是谁?”他问道。我不能回答,我的嘴好像被胶粘住了。

  “是你老婆吗?”他继续问。

  我默默地点点头。

  他狞笑得更厉害了。“好吧,我亲爱的陶伯,你怎么不讲礼貌呢?把这位太太扶上车吧。”

  我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动弹不了。他把脸靠近我,低声说:“限你十秒钟,扶她上去,不然你自己就上去。”

  我慢吞吞地伸出胳臂,伊斯帖靠着我的胳臂。

  她扶着我的胳臂爬上车去,旁的卡波等着关车门。

  她上车后,从车上注视着我,两颗泪珠涌上来,一边一颗,滴落在脸颊上。她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从始至终,我们没有互相讲一句话。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了,车开走了;我最后见到的,就是她那双注视着我的眼睛。

  我花了二十年时间试图理解她眼睛里的神色。

  是爱还是恨?是蔑视还是怜悯?是迷惘还是理解?

  我永远不会知道了。

  煤气车开走后,罗施曼仍然狞笑着,转过头来对着我,“陶伯,你可以继续活下去,直到我们认为适宜消灭你的时候,”他说,“不过你也等于是个死人了。”

  他说对了,这一天是我灵魂死亡的日子。那是一九四二年八月二十九日。

  那年九月以后,我变成一个机器人,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不知寒冷或痛苦,根本没有任何知觉。

  我望着罗施曼和他的党卫军同伙的兽行,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对于任何能触及人们灵魂的事和大部分能触及人们肉体的事我都无动于衷。我只是记下每一件事,每个微小的细节,把它们记在心上,或将日期刺在我的腿上。运人的列车不断来到,走向“处决山”或上煤气车,被处死,被埋葬。有时当我戴着臂箍拿着棍子走在他们旁边把他们送出犹太区的大门时,我注视着他们的眼睛。这使我回忆起我读过的一个英国诗人的诗篇,描述一个被迫活下去的古代水手,注视着他的因干渴而死亡的同伴们的眼睛,从他们眼神里看到了诅咒。不过我没有发觉什么诅咒,因为我甚至没有犯罪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若干年后才到来。我才有一种行尸走肉的空虚……

  ***

  (彼得·密勒看到深夜。对种种暴行的描述使他感到既单调又沉闷,好几次他重新在椅子里坐正,做三两分钟的深呼吸振作起精神,然后继续看下去。

  (一次在接近午夜时,他把日记本放下,再煮了些咖啡。

  (在拉上窗帘之前,他站在窗口俯视大街。马路的远方雪莉咖啡馆的灿烂的霓虹灯光射过斯坦大街。他看见一个业余的妓女挽着一个商人的胳臂,这种姑娘是为了增加点收入才走向街头的。他俩消失在远处的一所公寓里,商人将在那里为半小时的肉欲发泄而付出一百马克。

  (密勒拉上窗帘,喝完咖啡,又拿起所罗门·陶伯的日记了。)

  一九四三年秋,从柏林来了命令要把“高林”的几万具尸体发掘出来,用火或石灰永远灭迹。这桩工作说来容易,做起来就不容易了。天气已经入冬,大地快封冻了。这个命令使罗施曼好几天情绪恶劣,不过为了执行命令而做的琐细安排已够他忙了一阵,没有空闲跟我们打交道。

  日复一日,可以见到新成立的劳动队带着尖镐和铁锨走向山里,进入森林;日复一日,一股股长龙似的黑烟冲向森林上空。他们把森林中的松树作为燃料,但是大部已经腐烂了的尸体不容易燃烧,所以工作进度缓慢。最后他们改用生石灰,在每层尸体上盖上生石灰。到一九四四年春天,土地化冻后,再填上土。

  干这种工作的人不是从犹太区派去的。他们不跟任何人接触。他们也是犹太人,但被囚禁在附近最坏的集中营之一——色拉斯·彼尔斯集中营。他们后来被断了粮,不少人饿得去吃人肉,最后还是全都死了。

  一九四四年春天,当这桩工作基本上完成后,犹太区终于被消灭干净。犹太区的三万囚犯绝大部分被送往森林,成为松林里在劫难逃的最后一批牺牲品。我们大约五千来人被转移到皇帝森林集中营,留在我们后面的犹太区被付之一炬,然后用推土机推去灰烬。那儿原有的东西荡然无存,只留下一块几百公亩的土地覆盖着推干了的灰烬①。

  【①原注,一九四四年俄国的春季攻势把战线向西推进得如此之远,以至苏联军队经波罗的海诸国的南面挺进到他们西面的波罗的海海岸。这就把整个奥斯特兰与德意志帝国分割开来,并引起了希特勒和他的将领们之间一场激烈的争吵。将领们看到前景不妙,与希特勒力争要撤回包围圈里的四十五个师。希特勒拒绝这个建议,重复他那鹦鹉学舌式的叫嚣:“不是胜利就是死亡。”他给包围圈里的五十万军队提供的全部东西就是死亡。这支部队被切断了供应,只能以日益减少的弹药作战以延宕不可避免的命运,最后投降了。其中绝大部分作为战俘在一九四四年到一九四五年的冬季里被运往俄国,只有少数人在十年后返回德国。】

  (陶伯的日记中又用了二十页打字的篇幅描述在皇帝森林集中营里,在饥饿、疾病、苦役和营地警卫的暴行的重重压力下进行的垂死挣扎。在此期间,没有见到党卫军上尉爱德华·罗施曼的任何踪迹。但他显然还在里加。陶伯描述在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初,那些党卫军军官想到他们可能被复仇心切的俄国人生俘,不禁惊恐万状,准备不顾一切从里加的海路撤退,带上最后残存的一小批囚犯作为他们返回西面的“帝国”的通行证。当俄国人势不可挡地向前挺进时,这成了集中营的党卫军人员相当普遍的做法。只要他们还能借口需要完成一项对于“帝国”是重要的任务,他们就能继续享有高于国防军的优越地位,躲开被调去与斯大林的师团面对面战斗的可怖前景。他们给自己分派的这项“任务”,就是把他们的过去统治的集中营里少数残存的可怜虫押解回仍旧是安全的德国心脏地区。有的时候党卫军警卫的人数竟比蹒跚而行的犯人多十倍,这种莫名其妙的把戏变得十分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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