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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早点名时,罗施曼说他要宣布一件事。他宣布,离里加八十公里杜拉河畔的杜拉门德城新建的一座腌鱼工厂刚开工。他说这个工厂的工作轻,吃得好,住的条件也好。因为工作很轻,所以只有妇女、小孩和病、弱的人才可以去。

  当然,很多人渴望去做这种舒适的工作。罗施曼走进队列中来,挑选去的人。过去在这种场合那些年纪大,有病的人总是往后躲,大叫大喊,又拖又拉,死也不肯进入送往“处决山”的队伍。这一次,他们似乎急于出头露面了。最后选中了一百多一点人,全都爬进货车。这时碰地一声关上车门,目睹者看到他们多么紧地挤在一起。货车开走了,没有排出一点废气。后来露出风声揭了这辆货车的底。原来杜拉门德根本就没有什么腌鱼厂,那辆货车是辆煤气车。此后在犹太区的用语中,“杜拉门德输送车”就意味着用煤气熏死。

  三月三日那天,在犹太区私下里传开了又要来一次“杜拉门德输送车”的消息。果然,在早点名时罗施曼宣布了这件事。但这次没有志愿者向前挤,所以罗施曼面带狞笑开始沿着队列走过去,用他的马鞭敲敲那些被挑上的人的胸脯。他狡黠地从四排和后排开始,估计能从这两排找出老弱和不宜服劳役的人。

  有个老年妇女预见到这一点,就站在前排,她肯定快有六十五岁了,可是为了活命她穿上了高跟鞋,长统黑丝袜,还不到膝盖的短裙,戴了一顶花哨的帽子。她两颊擦了胭脂,抹了粉,嘴唇涂得红红的。实际上她不论站在哪一堆犹太囚犯里都是很显眼的,但她幻想也许能够冒充年轻姑娘混过去。

  当罗施曼走到她面前时,停下脚步,盯着她,再三打量。接着他脸上浮起高兴的狞笑。

  “好哇,我们这里有什么样的货色?”他叫道,用鞭子指着她,让他那些正在广场中央监视着已经挑出来的百来个人的同伙们都来注意她。“年轻的小姐,你不愿意坐车到杜拉门德去作一次小小旅行么?”

  老妇人因恐惧而颤抖,嗫嗫嚅嚅地答道:“不去,先生。”

  “那么,你多大岁数了?”当他的党卫军伙伴们开始哧哧发笑时,罗施曼兴高采烈地问道:“十七岁?二十岁?”

  老妇人的有节瘤的膝盖开始发抖。她嗫嗫嚅嚅地说:“是的,先生。”

  罗施曼叫喊道:“多么美妙哇!好吧,我总是喜欢漂亮姑娘的。出来,站到中间去,让大家都来欣赏你的年轻美貌。”

  说着他就抓着她的胳臂,推搡着向锡广场中央走去。到达那儿后,他让她站在一个显眼的地方并说道:“好啰,小姑娘,你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现在你也许愿意为我们跳个舞吧!呃?”

  她站在那儿,在寒风中发抖,因恐惧而战栗。

  她嗫嗫嚅嚅地说了些我们听不见的话。

  “你说什么?”罗施曼叫嚷着:“不会跳舞?啊,我肯定像你这样年轻美妙的小东西会跳舞的,你不会吗?”

  他的德国党卫军同伙们纵声大笑。那些拉脱维亚人不懂他说的什么,但也开始龇牙咧嘴。老妇人摇摇头。

  罗施曼的笑容消失了。“跳!”他咆哮着。

  她微微曳足摇摆几下,就停下来了。罗施曼掏出手枪!拉开保险,向离她的脚一吋的沙地上开了一枪。她因惊恐而跳起有一呎高。

  “跳……跳……给我们跳,你这讨厌的犹太娘子!”他叫嚷着,每当他说一声“跳”时,就向她脚下的沙地开一枪。

  他打完一夹子弹又接一夹,直到他的子弹匣中所有三个备用弹夹都打完了。他使她跳了半个钟头,甚至越跳越高,以至每跳一次她的裙子都围着屁股飞舞起来。最后她倒在沙地上,死也罢,活也罢,反正再也起不来了。罗施曼把最后三颗子弹射向她脸面前的沙地上,沙土直喷进她的眼睛。在每次射击间歇期间,老妇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甚至在广场四周都能听见。

  他射击完所有的子弹之后,又吆喝道:“跳。”

  一面用他的长统皮靴踩她的肚子。在这过程中,我们全体鸦雀无声,这时我旁边的一个男人开始祷告了。他是个哈锡派教徒,个子矮小,满脸胡子,还穿着他的褴褛的黑色长外衣。尽管我们大部分人都冻得把帽子上的遮耳放了下来,他却戴着他的教派的宽沿帽。他开始用颤抖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祷文,声音逐步提高。我知道罗施曼正在最能使坏的劲头上,便也默默祈求那个哈锡派教徒不要出声,但是他不听。

  “听着,以色列人啊……”

  “闭嘴!”我从嘴角轻声喝道。

  “上帝是我们的尊神……”

  “别吱声!你要把我们统统都搞死的。”

  “上帝是唯一的。”

  他像个领祷牧师似的按传统的方式拉长最后一个音节,如同阿吉巴教士奉提卢斯·鲁孚斯之命在西泽里亚的圆形竞技场上死去时所做的那样。就在这个当口,罗施曼停止了对老妇人的吆喝。他抬起头来,像一头野兽在嗅辨气味似的,并把头转向我们。因为我比那个哈锡派教徒高出一头,他就直看着我。

  “谁在说话?”他尖叫着,穿过沙地向我大踏步走来,“你——走出队伍来。”无可怀疑,他指的是我。我想:这回完蛋了。那又怎么样呢?没关系,这一关迟早要过。当他走到我前面时,我站了出来。

  他没有说什么,但他的脸像犯了癫痫似的扭成一团。然后,他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换上了他的冷静的豺狼式的微笑,这种微笑使得犹太区的每一个人,甚至拉脱维亚的党卫军,都不寒而栗。

  他动手快极了,谁也看不清。我感觉到左颊重重地挨了一家伙,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巨响,像一颗炸弹在耳膜旁边爆炸了似的。然后就相当清楚但又毫不痛切地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像糟腐了的印花布似的从太阳穴直裂到嘴。我的左颊还没来得及流出血来,罗施曼又动手了。这回是另外一种方式。他用鞭子抽击我的右脸,使我的耳朵产生同样的巨响,皮肤感到同样的撕裂。这是一根两尺长的皮鞭,靠柄的一段用软钢条作芯,剩余的一尺来长用长皮条编成,没有芯子,皮条辫能像撕裂薄棉纸一样撕裂肌肤。我见过这种场面。

  几秒钟之内,我感到热血滴滴答答地开始流上我的外套的前襟,血从下颔滴下,宛如两道小小的红色喷泉。罗施曼从我身边走开,然后又折回来,指着仍在广场中央啜泣的老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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