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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我的父亲是医生,但经营的并不是大医院,而是任何小城镇上都可以见到的那种很平民化、保守的小诊所。诊所有两名护士,其中一个是我的母亲。

  中学一年级时,我得知自己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养父”对我说,因为这种事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所以他们一直在找适当的时机告诉我。

  他们夫妻没有孩子,正打算去领养,亲戚的女儿在离婚后生了一个孩子,问他们愿不愿意收养。他们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也顺利办妥了领养手续。

  虽然我知道应该感谢养育我长大的父母,但还是很受打击,也深受伤害,更何况当时正值对父母对待自己的方式产生疑问的年纪,所以反应更激烈。

  “你仍然是我们的儿子,这个事实不会改变,所以你不必在意,只要和以前一样就好。”养父对我说。我默默点了点头,因为除此以外,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养父说的没错,我只要和之前一样过日子就好,但我无法这么想,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这个想法始终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养父母不可能没有察觉我的态度,我们的家庭生活立刻失去了原本的圆满。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某天放学后,我走在回家路上,突然有人叫住了我。我立刻知道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所以,当她对我说:“我想和你说几句话”时,我没有犹豫太久,就立刻跟她走了。

  她并没有说是我的亲生母亲,只是向我打听我的父母和家庭的情况。我一直低着头,并没有好好回答她的问题。

  几天后,那个女人来到我家。虽然我去了另一个房间,但隔着墙壁,听到了她和我养父母之间的谈话。

  她要求把孩子还给她,我的养父母不同意。虽然我不太了解详细情况,只知道她和再婚对象离了婚,独自孤独生活,所以想要把亲生儿子接回去同住。

  “拜托你们,请你们让我有活下去的力量。我会报答你们这些年的养育之恩,无论用任何方式补偿都没有问题。”我的“亲生母亲”哭着拜托。

  “事到如今,你提出这种要求很伤脑筋。那孩子已经是我们家的孩子,我们不会放手。”养父用强烈的语气回答,“况且,上次不是就已经说好,你不要出现在那孩子面前吗?你竟然还找上门来,简直太自私了。”

  听到养父这番话,我终于知道,原来在我得知自己是养子不久之后,亲生母亲出现在我面前并非偶然。他希望我事先知道这件事,预防我因为亲生母亲的突然出现而动摇慌乱。

  他们谈了很久,双方的主张也渐渐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说白了,就是都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难道你们要我在未来的几十年都孤独一人吗?等我老了之后,谁来养我啊?”

  “你可以再嫁人啊,而且,我们也要依靠这个孩子,要他继承这个家。正因为这样,所以都一直悉心照顾他。你现在来抢孩子,也未免想得太天真了。”

  “亲生母亲”希望有儿防老,养父母希望我能够传宗接代。

  我相信不只是这样而已,他们应该用自己的方式爱我,但对十三岁的我来说,听到他们把我当成未来的保险,心里当然无法平静。

  最后,他们终于决定“改天由当事人自己决定”。我的亲生母亲很不满,也许她当时就已经发现,这个决定方法对她很不利。

  那天之后,养父母对我的态度又有了变化。养母比之前更温柔,养父不时和我谈起将来的事。如果我不喜欢,不想当医生也没关系,无论想走哪一条路,他都会提供经济上的援助。而且,在谈话之中,还不经意地提到他们养育我的辛苦。

  亲生母亲几乎每天都在我放学路上埋伏,然后带我去附近的公园谈话,但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在说话。她告诉我,当初把我送人是多么情非得已,以及她现在多么追悔莫及,有时候还忍不住在我面前落泪。

  一个星期后,亲生母亲再度来到我家,这次我和他们一起坐在桌旁。养父对我说:

  “你来决定想和谁一起生活,你有话就直说,不必有任何顾虑。”

  三个大人凝视着我。我在此之前就已经做出了决定,我想怎么样不重要,那是我在思考怎么做最安全后得出的结论。

  “就像以前一样。”我回答说。养父母喜出望外,亲生母亲垂头丧气。

  亲生母亲得到之后可以经常来看我的允诺后离开了,养父母拚命告诉我,我的选择并没有错,完全不必放在心上。他们毫不避讳地说我亲生母亲的坏话,还说我差一点落入不幸。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躲在被子里流泪。我不知道为甚么难过,但觉得好孤独,也许那天终于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孤单。

  之后也很少和亲生母亲见面,听养母说,她在我高中一年级时又再婚了。

  我和养父母依然过着和之前相同的生活,在旁人眼中,一定觉得我们的家庭很普通,但我无法否认,自己只是在扮演他们的儿子这个角色,我相信他们应该也一样。

  一切都不真实,每个人都孤独无依——我每天带着这种心情度日,也就在那个时候,认识了沙也加。

  ***

  雨又突然大了起来,我调快了雨刷的速度。

  “你不想睡吗?”我问身旁的沙也加。

  “嗯,没问题,我刚才稍微睡了一下。”

  “喔,对喔。”

  “你刚才在想甚么?”

  “没想甚么,不是甚么重要的事,”我打开收音机,传来一个日本歌手的声音。我不知道那个乐团名字,也不知道他唱甚么歌,但沙也加似乎很熟悉,用手指打着节拍。

  我再度想起她刚才说,我们两个人太相像这句话。她说的没错,或许因为她也是孤单一人的关系,在遇见她的瞬间,我立刻产生了强烈的同伴意识。

  认识沙也加之后,我对家庭的感情越来越淡,很想赶快离开那个家——我整天都想着这件事。

  “你这阵子不太对劲喔。”有一天早上,养母对我说。我可以感觉到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对我说这句话。

  “有吗?”

  “你最近都不叫我妈妈了,你不想叫吗?”

  “没这回事啊——我走了。”我逃也似地冲出家门。

  我的确不再叫养父母“爸爸”、“妈妈”,我知道也不知道为甚么,也许是对这种“亲子游戏”感到疲累了。

  亲子游戏?

  我踩了煞车。轮胎在泥泞的地上打滑,车体微微倾斜,沙也加在一旁小声惊叫起来。

  “怎么了?”她脸色苍白,张大眼睛看着我。

  “我们可能陷入了很大的错觉。”我说。

  “错觉?”

  “是关于佑介的‘爸爸’,总之,先回去那栋房子再说。”我踩下油门,再度开车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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