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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开头来写这封信,但是我觉得有必要给你谈点儿什么。我们结婚虽然近五年,然而我觉得我们之间并没有感情,我可以承认我和你结婚只是为着摆脱某种不正常的关系;你呢,当然也是由于需要一个家庭主妇。因此,在双方认为适合的条件下,我们结了婚,而实际上你爱的是戴爱莲,我爱的是金焰,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犯神经病(关于这病,你是不能理解的)。但是毕竟是我们已同处了五年,双方的感情也在逐渐增长,然而通过一系列的生活片断都可以看到,如果只有我们俩在一起时,那就该沉默寡言。记得我们也曾同去过北海公园等处,那不就是这种情况吗?所以以后咱们也不用试图同出同入,而应采取各自为政的办法。总之,在我这方面来说是不愿意沾你叶浅予的光的,所以在有一次我托吕思买票,她使用了你的名义,你听了不高兴地说:‘不要乱使用我的名义’时,我是非常生气的。从那次以后,我就更是离你远了。很多问题,我精神上得不到解脱,工作也不顺心,而客观上和主观愿望又要求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因此在这次特定的写申请入党的材料时就又犯了病。对于病,我是有信心使它痊念的,但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彻底解决,我认为我是还会犯的。”

  “昨晚我又梦见了金焰,他现在的情况也不比我好,身体糟透啦!那还是次要问题,我相信他精神上的痛苦更厉害(这当然是我主观猜测)。不过,这些我觉得我是不应负很多责任的,也许是他罪有应得。我只有一句话评他:本质是好的,以后受环境影响太厉害。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从现在起,我决定将与他千丝万缕的情绪割断,好好做你的爱人、主妇、同志,并使我们共同的事业更迈进一步。”

  1962年我外出旅行,收到人美同样内容的一封信,但口气比较缓和;

  关于这一次临走前的别扭,其主要原因是我们婚后从来都没有好好谈过话,因此相互不够了解,各人都抱着对对方成见的看法,一个矛盾没有解决,又加上一个,越发展距离越大。末了,我们之间的对白,完全是各人思想的结论,话说出来就像枪予地一样,使听话的人实在受不了。不知你能否同意我这种看法?今天没有时间,过一天我希望着能将思路整理一下,好好交交心。望你也能在闲暇时冷静地想想,谈出你的看法,或者形成这种情况的原因,让我们沟通一下思想,以便改造这种家庭没有温暖的现状。我相信我们双方还是有这样愿望的吧?

  收到这样的信,心里很受冲击,难免要在回信上说几句,必要时还得解释几句。可我的待人之道,有时总要替对方多想想。我了解人美思想偏狭,最怕别人小看她,而我对事的态度总认为自己宽宏大量,不计较对方的粗言碎语。在家里我忙着自己的事,不关心身边还有个人,只知道王人美是个管家务的能手,不注意她是个女人,需要男人去抚慰,去关心。回想起来,也许这就叫大男子主义,所以嘴上尽管说要改,实际上不认识大男子主义表现在什么地方,何况我对她的大女子主义也有成见。因而,我们之间的距离愈扩愈大。幸而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政治运动中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关系,不论矛盾如何尖锐,也不至于搞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我们有时语言过火,难免伤了对方心灵,等到冲击停止,心情平静下来,谁都会想到我们之间是一家人,总有个与人为善的好心,不管怎么样,和平的日子多于战争的日子。人美在信里刺痛了我,说什么我爱的是戴爱莲,她却不知道戴爱莲现在在别人的怀抱里;她把金焰那位电影皇帝的宝座看得如此神圣,也刺伤了自己。最后还得抚慰自己,割断千丝万缕的情丝。

  整个50年代,谁都在政治运动的枪尖上生活,平常说话或者写起信来,人人都不免有一套政治术语。人美在1957年前后,一心要入党,不知写了多少次申请书,当然得有一到自我标榜和自我批评的面孔。我这个被讥为“自由主义者”的民主人士,处在政治运动中,也得有保护自己的本领,因而,在给主妇写信的时候。也总得有刚好看的面孔。可巧,在回收抄家物资的文件中,发现了几页叶浅予致王太美的信稿:

  (一)

  老实说,青岛的日子过于舒服了。我是带工作来的,可没有完成。第一星期写了五千字,劲头还有,第二周就放松了。一算,时间反正不够,玩了再说吧。况且,青岛原是个休养的地方,大家都“松”着,我“紧”什么呢?临走时还有些恋恋不舍,回家空荡荡,怎么受得了?上车的时候有些无可奈何的情绪。……

  1956年王人美参加文化部青岛哲学学习班,我以家属身份去玩了几天。回家后写了这么一段颇带感情的信给她。

  (二)

  ……大佛寺很安静,但是门铃和电话的响声对我威胁很大。据说海涛在香港发表文章,其中有谈到大佛寺的一节,题目叫“人美的家”。很荣幸,这回我做了你的配角。

  这几句话,略带幽默感,是漫画细胞的表现。

  (三)

  接到你的信,难过了半天。生活里许多任性和主观的表现,过去曾经害我不浅,自问已经改了许多。但是这一年来伤害你的地方还是很多。我不预备作检讨,只希望时时提醒我。不过,有一点是我的优点。就是,尽管我们之间有点小小别扭,我从来不耿介于怀,因此我对你不存在什么戒心。希望你也不要对我存什么戒心,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让互相容忍代替互相成各吧!我想。两个都有点小脾气的人凑在一块,是天作之合,来个“相克相生”,岂不更加丰富了我们的艺术生活?

  (四)

  今天接到17日来信,非常高兴。好不容易送来这么一句很有分寸的问话:“很奇怪,为什么你不给我来信呢?”其实,你刚发出这封信的时候,答案就马上到了你的手上了。

  全身心投入学习哲学的日子里,匀出一点点时间来谈谈恋爱,是极为必要的。我觉得我们结婚结得太快。应该补一补恋爱的课程。上回你信里有些牢骚,逼得我想起去年刚结婚不久和我赌气的那儿夭,那股子别扭劲儿,真使我有些害怕。我想那时候我们的确还不是很了解的,可是彼此都以为很了解对方似的,这是因为彼此自尊心很强。老实说,那就是自欺。等到开始互相真的了解时,不免要发现一些不很如意的情况。这时候我们的自信心便受了打击,感觉有些委屈。如果积极一点,勇敢一点,把这种委屈解剖一下,看看那里面到底是些什么情由,那么对促进彼此的认识和培养彼此的感情有极大的作用。你曾对我下过警告,在我说起来也是一种委屈,虽然我在口头上不大满意这种压力,可是我认真地考虑过你为什么会表示这样的态度。我的结论是,责任在我!因为我没有真正了解你。现在我认识到:由于历史的原因,做一个妻子是不简单的,尽管历史改变了,人们的意识还远没有改变,所以做妻子的还背着包袱。

  (五)

  昨天下午从天津回来,接到你的信。文登路六号早餐的一个小镜头有了发展。我同意你的进一步分析,以及对我的批评,可是不太同意对你自己的估计,好像一切都为了我,而往往吃力不讨好。为什么那么容易抱怨呢?因此,我懂得你的沉默就是抗议。我仍然希望你对我不要有成见,杀大男子主义不要杀得太激烈,太激烈,老头子吃勿消。

  五号到天津那晚,写过一封信给你,感情比较冲功。那晚我的确想得很苦,因为在这次通信中,我们似乎直接近了。

  我们两个生活习惯和个人爱好有许多不同之处,过去我们或许觉得遗憾,但这回却觉得应该有“存异”的必要。夫妇的和平共处原则,也不外乎求同存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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