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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老先生倾其一生刻苦学习,活到老,学到老,无人能出其右他说过,他七十多岁到香山,对着一棵树临摹,这时有一个小伙子过来,说:“您都一头白发了,还从头学呀”。老人说:“对,我就是在补课。”名扬海内外,一家千金的绘画大师,这样专注地写生,世上有几位?

  “可贵者胆,所要者魂”。可染先生人到中年,以石破天惊之力,扫荡种种保守画论,创出自己的水墨写意山水画,谈何容易。扫荡保守不是最难,难的是你要有辉煌的成就。否则,那扫荡就被认为是离经叛道的乱来。传统而保守的习惯势力比比皆是,当年我在走一条新路,不用朗读,而用生活中的交谈音量,用说的口吻解说《动物世界》时,有很多人,甚至许多朋友,都不以为然,甚至有的人指责我,乱断句,带坏了播音风气。说这话的人其实自己基本功未见得扎实,我插过25年新闻,难道我不但断句和逻辑重音吗?更可笑的是说我乱断句的人,有的一辈子还没播过一条新闻。所以维护传统者,在各罗都会即有内行,也有外行。内外行一齐墨守着成规。我不明白,我播我的,你播你的,我碍着你什么啦!可染先生画自己的,你们别人画你们自己的,他又没上你画室用你的纸墨,你管得着吗?可是说说容易,干起来难。面对压力,大无畏地探索,走自己的路。

  从我与可染先生的接触看来,这样一位温和长辈,何以有这样一种大无畏勇气,发人深省。

  否定之否定是一条颠扑不破的自然万物与人间万象的运行规律。但一般书画名家,差不多都是由稚拙到成熟,然后再从成熟返朴归真形成稚拙的童体风格。好多名家晚年那笔触让人疑是雅子所为,当然,这只是形容而已,可染先生晚年书面进人的却是更为瑰丽神妙之境,那是从“草”到“楷”再到“草”的更高层次的浪漫笔触。从中期“积,合法”为主,到晚年“积墨”与“泼墨”兼用。

  望高山而仰止,在飓尺画幅上,把大月然造山运动的天崩地裂,水落石出,以及亿万年的生生不息的自然魂灵。用中国特有的笔墨,用心灵的感受去创造,去再现,使其巍然而立,这些画卷只好用神来之笔去形容与比喻。

  我还是不能领悟可染先生的严谨刻苦与浪漫风格是如何结合的。一般观念上讲,浪漫就必然与随心所欲或“天马行空”成为一个家族,而可染老的瑰丽浪漫的画风却是以极严谨、极刻苦、极认真、极细腻的手法完成的。哪怕只画一株树,必是从干、枝、叶一件件逐一完成,而最后以泼墨盖住所有的细心点出来的叶片,这在“聪明”者,绝不为也。既然最后浓墨一泼,叶于已然“全军覆没”,那开始还画叶子干什么?观赏者仔细琢磨就懂了,可染先生的这棵树与别人一蹴而就的一棵树,天壤之别,那厚重、那浓荫,让你觉得越看越有味道。

  最近读了可染先生《论艺术》一书,我才明白,他的技法,来源于生活,也来源于他对新的艺术语言,新的表现方法,新的创造的孜孜不倦的探索与追求。他说:艺术家对客观现实应是忠实的,但却不是愚忠。可染先生对一株树的表现,与对大布局的山水画是一样的认真,只有从具体、从局部、从个别出发,摸索出自己的风格和自己的艺术追求,才能在宏观上形成独树一帜的风格。天底下,大学问家都是先搞通一个问题,了解了一个事物的规律性,再研究另一事物,对把握客观事物的共性,也就有了借鉴,这就是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关于大山水的风格形成,可染先生讲过这样一个例子,在万县,暮色苍茫之中,看到山城房舍,层层叠叠,丰富而含蓄。他认为,如果完全画清楚了,就没有那种迷蒙的感觉了。经过仔细琢磨,他先把房舍与树木都画上,以纸本身的颜色为“零、度,使之与树木、房屋色阶比例为“零”与“五”之比,这时房屋,树林都很清楚。然后,把最亮的部分—一加上墨色,直到原来的零比五变为四比五,这样迷蒙与含蓄就呈现画幅,达到了画家自己的观察与感受的美的意境。

  从无到有,有无之间本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全凭启己的毅力获得。我接触的是大师们的画论,但何尝不可以指导我的工作实践呢?

  可染先生教给我们的其实是适宜于各个门类的通则。一个人有坚强的毅力,这个核力就要带强制性。人多少带有惰性、随意性。要强制,要吃苦,要锻炼自己的毅力。你不能说想做什么,而必须说应该做什么,强制久了,就形成了习惯。然后就能体味到苦中有乐。

  事实上,世人在接受与欣赏任何门类的艺术之美时,往往把心理甚至生理上感受到的美,感觉到的那种逸兴、飘然、陶醉,当成创造这些美的人的本身的轻快愉悦。人们往往忽略了创造这些美的过程是何等的艰辛。

  可染先生音容笑貌宛若犹在,他毕生的我们了解到的艰韧的辛劳与我们并不知道的他的苦心与苦功,都已溶入了他给世界留下的卷卷画幅之中。

  人们将越来越会认识到他的艺术作品的价值与永恒的魁力。

  我也许很想成为一名名副其实的画家,但我已步上了一个自己献出多半生精力的职业。与画界朋友的交往,也许源于我小时候曾产生过的绘画梦,我与许多位画家有过或多或少的接触,如果—一列举,那将成为一个长篇,但列举了几位,又不足以盖全我的笔墨之友和我所敬重的大师们的风采。

  这时,那么多的形象而上脑际,他们的外貌、性格,他们的作画神情,他们作品的美妙动人,他们与我的交往,令人难忘。

  其中对我有教诲,有指点,有帮助的师友还有董老,董寿平先生。他握双管写松针的神态,令人感到那优雅大家的风范、寿平竹已成了他的风格的代表。我和董老接触时,谈画少,谈语言与文字居多。董老出身书香门第,家学渊厚,无论人品、字画都有新时代文人字画的书卷之气,待人又是很宽厚的。有一天,在寒风中,我从农展馆采访回来,买了几头水仙,归途中顺路到董老处拜望,没料想董老正在作画。看了一会儿,我就起身告辞,并因董老喜欢水仙,就顺便送给老人,刚要转身,董老却说:“忠祥留步,你送我水仙,我也送你一幅水仙。”董老画了一幅水仙图送给了我,仿佛还说了一句,他从不画水仙,还是久已未画水仙了。在寒风中,我手中的水仙头,已成为花开叶绿的画卷,心中洋溢着春天的喜气。

  提起花卉,就想起福州老画家郑乃珧。他的双钧白描百花图谱,那仙姿玉容、百花争艳的春天,永驻这位和善宽厚老人的心中。那线描的功力,左近无双,我还与广东岭南派画家关山月、黎雄才二位都有过接触,尤其黎先生与我过从甚密。80年代中期,他经常来京作画,是黄胄先生的好友。他的墨松堪称一绝,有一次,美国前总统里根来华,我在钓鱼台采访他。

  记得录完相,我一看,我身后是黎雄才先生的一幅松林图。正好又有采访里根时的照片,我印了一张寄给黎先生,我想这也算是我和黎先生的一个纪念吧。

  南京亚明、兰州王天一、北京陈大章。甚至包括许多业余书画师友,如谢添、凌子风、戏曲界的张君秋先生、吴素秋魏喜奎,我可以想到那么多位爱好书画,爱好这门祖国传统艺术的人们,半师半友慰我心。

  与画家的接触交往,可以说是学习传统的一个机会。可染先生曾说过,学习传统,贵在直接传授,即所谓“传真”。间接传授比直接传授差得远。大凡技艺上的事,往往文字不足以表达,你用20万字,不能教会打太极拳。文章写得再俏,也不能说透艺术技法的微妙,有机会见一些有成就的大师,看他们画画儿,亲聆指教,其收获不是读几十万字的文章所能代替的。

  我每当在难得空闲之时,静室一人,铺纸挥墨时,眼前就涌现出我画界的这些位前辈师友,他们的音容笑貌,他们的精湛画风,以及他们作画时的那雍容大度。挥洒自如的神情,这是我的人生以及学画的法帖,尽管我画得很丑陋,但我心中涌艺的却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美感和激情。

  天赐我乐,幸何如之!

  写于1995年7月赴莫斯科飞行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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