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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学艺术的主要是全身心的观察,全身心的投人,全身心的感悟。否则,只是听别人讲讲,自己做点笔记,学多少年也未必有进步。我辈无缘观看白石大师作画了,只能观其作品。但据我体会,观其作品一年,不如看其作画一会儿。落笔、蘸墨、布局、设色,手上的功力,全身的运作,以及面部的情绪变幻和目光的神采,再加上纸上的画意成形,那才是全方位领悟艺术是如何体现的,那才会明白大师一级的人物的与众不同。

  我看不到大师作画,就看。师的作画,从弟子身上必然能寻觅和感知到师传的渊源。但毕竟有所不同,许先生生性乐观,而白石老人严谨一生,或许,挥毫落墨带有自己的个性。可是落笔成篇,必有遗风,这遗风就是浓墨重彩,或者说,这色彩就是白石老人画面的灵魂,一般人自诩高雅,都不会大红、大紫、大绿的用色,视如此用包者俗。但是大俗之中蕴含大雅。白石画派,不仅造型灵动,而且用色艳丽,使艺术生命的朝气与活力,跃然纸上。发出生命的欢呼。

  许临庐的画风是得白石大师亲传,加之自身领悟,表现得生动、鲜活与艳丽,而独具一格。他浓墨重彩、笔墨淋漓,但不是外行人用墨过饱,水份过多,而使画面虚浮无根的淋漓。这其中的奥秘,只有时间才能揭穿,只有多看才能明白,不是看作品。而是看作画过程。

  一次,张君秋先生和我恰巧一同拜望许老,张先生也是我的前辈画友,他自谓张大胆,这是敢于实践的别名。张先生蘸墨后,许老一再叮嘱,水大了,墨多了。我想惜墨如金就是这么来的吧。“还多”。许老说,张先生就一次一次把墨汁在盛墨的碗边挤掉。“可以了。”许老赞许地说,我想起,在黄胄先生那里作画,他也是教我多次本要蘸墨太多,笔不要太湿。

  我们门外汉,总会把艺术的效果、纸上的温润,想象成枯笔时笔像柴草,翁染时如同用洒水车一样。不是的,效果的出现,是很讲究的策划与运营的结局,从效果去推断手段往往南辕北辙。

  这就像我解说《动物世界》,声音效果是松弛、是气息为主,以情带声,凡是学我的人,他们不知道,我这种低、缓、松的发声,是在呼吸控制,以及声带闭合部位,加大力度的情况下达到的,正如用手拿捏一块嫩豆腐,既要拿住,又不能捏碎,需要有关肌肉群一致协调动作才成。学我的人,夸张了松弛,以为只用气音就成了。有的人故意念慢,以为慢是我的风格,他们根本不知道,如果这篇稿子按他的速度是要念出画面以外的。因此,我体会到,感觉有时其实是错觉。而艺术的效果并不负责你产生什么感觉,哪怕是错觉。

  许临庐的画风亦如他的人品,豪爽而通达。他的画掺在其他人作品中,隔上十米我也可以一眼认出,而如果有十几位画家聚在一起作画,隔着门,我准知道有许先生在。因为他爱开玩笑,说说笑笑,热热闹闹,有他不会寂寞。许先生还爱唱几口京剧,有时高兴了,再喝点酒,唱两声,满室生春。

  很多朋友背后提起他,都会加上一句:“那可是个大好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许先生最大长处是从不在背后议论别人的短处,甚至在很多人说某某不是时,许先生往往会对这位被人议论者充满同情、理解并真诚地指出他还有不少优点。那态度是与人为善的。“来说是非者,正是是非人”。我积半生之体会,认为的确是这样。有人煞有介事地对你说,某某在背后骂你,某某扬言要如何,你一定记住,骂你的不是某某某,而是你面前这个人。第一,他借刀“杀人”;第二,他不是东西。你既然似乎向着我,那某某背后骂我时,你为什么不挺身而出,为我力辩?背后骂我,我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耳不听,心不烦,你非要让我烦,这难道不是不是东西的人干的事嘛。

  而许老这样的大好人,既不会在背后说人不是,也绝不在公众中传人不是,所以我没听到过谁说他不是。

  有几年,我几乎是他家常客,甚至某一天,我忽然觉得,我的口音与用语,也受了他一点传染。画没学成,把对方说话毛病学来了,这可不好。我所说的毛病并不是许老缺陷,他是老画家,有什么口音碍什么事,可我是播音员,要求工作用语的纯正。后来,我有一个原则,不论与谁在一起,我行我素,决不入乡随俗,跟人家学口音。

  可惜的是,我们常来常往的日子结束了。他搬到崇文门,我搬到彩电中心,来往不便,特别是抽工作之空去看望他,已不可能,真是觉得少了点乐趣。

  许老近年来也少参加笔会,有时见不到他会提起他,朋友们会说:“那是好人哪!”让人背后这么评价一声,一辈子值了。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每当我翻阅刊印的画册,看到李可染先生的水墨写意山水画,心中总会有这种感想。当然,事实上前有古人的优秀传统,后面也一定会有更伟大的人才出现。这才是宇宙与人间无尽发展的规律。不过,今人要超越可染先生的艺术成就,谈何容易。何况,也许很多人,至今并未值得可染先生的艺术造诣与可染先生的“深于思,精于勤”的造化神功。

  “天道同勤”,每当我稍有懈情,就会想起这句话。这四个字被可染先生刻成印章,作为座右铭。那给人以巨大震撼力的美丽画卷的产生,是经过何等艰难磨折才产生的呀。勤奋耕耘,这是可染先生的做人准则,据他自己讲,他在四川居住期间,农村的水牛被他观察得仔仔细细,他那时起就画起了牛。画牛时,又引发了学习牛的不怕吃苦、不俗气力的劳作与奉献。于是“师牛堂”成了李可染先生画室的题匾。

  我与可染先生坐在面对这匾额的沙发上交谈,算来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可染先生离开我们也快六年了,但那幕情景历历在目。

  我拜访过几次先生的家,而唯一的一次长谈是采访。先生不擅面对镜头言谈,我就示意摄像师“偷拍”。我与先生交谈并对他说:“您先别管他们,他们还在准备,调试机器。”于是老人家放松了,我又向老人提些小问题,引发先生谈兴,山南海北、古今中外,以及为人和作画,谈兴很浓,老人家也很幽默,他对我说:“你要交学费,因为你看过我作画。”我说:“我再看十年也学不像一笔,您要是收费,那就包教到底,我每月工资全给您。”说笑间,时间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当可染先生问:“该录音了吧。”我说:“李老,我们已大功告成,非常精彩,学生们告退。”那次访谈录,我敢保证是最佳之作。可染先生那善良、朴实的个性,与艺术大师滔滔不尽的见解,都被记录下来了。

  可染先生之所以成为一代宗匠,不仅是他吃苦,用心,有灵性。下笔如有神,还在于他不断实践,不断总结,用理论来指导实践。没有理论的画家,最多是一位画匠,而李可染先生的绘画理论,是博大而精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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