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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我想给你找个配室,送到北京,好照顾你。”春君经过了长时间的深思熟虑,胸有成竹地说。

  白石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白石先是怔了一下,接着被春君的真挚情感所深深地激动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对于他是猝不及防。沉思了好大一阵子,白石才缓缓地回答说:“这事就不必了,我自己会照料好自己。”

  “我考虑了好久。我无法照料你,一定要找一个人代替我照料你。不然,我怎么放得下心呢?”春君有些激动,恳切地说:“我对干你就这一条要求,平生无他求,就这一件事了。”

  “以后再商量吧,我到了那里再看看。”白石不好伤她的心,宽慰地说。

  这一夜,他们都没有入眠,白石对家里的生产、生活,一一作了具体的安排。早饭后,他强抑着别离的痛苦,踏上了去北京的路。

  湘潭的阳春三月,是多雨的季节。黛青色的群山,葱郁的树木,沉浸在烟雾之中。寄萍堂前的梨花,在细雨中怒放。

  白石满怀寓情别绪,在春君的相伴下,支着伞,迎着雨,匆匆上路。道路旁,水珠顺着青青的竹叶,无声地、静静地淌着,好象是她和他的泪。

  到长沙住了一夜,买了张车票,他登车北去。但他的心还留在杏子坞、寄萍堂,留在春君的身边。列车昼夜不停地奔驰着。错落的群山,闪光的湖江,碧绿的田野,不断地、匆匆地从窗前同过,他无心眺览。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落、孤寂的情感,充溢着他的脑海。后来,在他的诗草自叙中,有这样一段文章,记述了他当时的心境:“过黄河时,乃幻想日,安得手有赢氏的赶山鞭,将一家草木,过此桥耶!”

  到北京后,他仍然住在法源寺。安顿好了的第三天,他依然在南纸店挂起了润格,买画刻印。日间朋友们来探望他,或是打听湘中战事,或是谈诗论画。到了夜晚,更深人静,他常常通宵达旦,难以入眠。只要一闭上眼,父母、妻儿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在眼前。

  藤萝花还开着吗?芭蕉的大叶已经青郁葱绿的了。……这幕幕园中小景,交织地呈现在眼前。

  他披衣挑灯,宁思了片刻,取出诗笺,写下:

  春园初暖问蜂衙,
  天半垂藤散紫霞,
  雷电不行茄鼓震,
  好花时节上京华。

  在郁闷、痛苦之中,他送走了夏天。

  北京的四季分明。立秋之后,金风送爽,西山的丹枫如血。勾起了他对那孕育他童年艺术灵感的故乡的情思。

  中秋那一天,郭葆生接他去小住了三天。在那小小的、洁净的庭院里,郭葆生约了几个朋友,在树荫下摆上小几,放着瓜子、糖果、茶水之类,赏月闲聊。

  他们都了解白石的心境。闭口不谈有关中秋或是望月思乡之类的诗、词,以免白石触景生情,感伤怀念。但是,今晚千家万户笑声盈盈,欢度佳节,白石的心哪能不思念数千里外的亲人呢!他想起了苏轼那千古流传的名句。“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常久,千里共婵娟。”他的思绪伴随着飘动的、轻纱般的浮云,飞到了湘江,飞到了那充满奇异色彩的寄萍堂。春君和孩子们也在赏月吗?父亲、母亲他们呢?

  他不知在座的朋友谈论了什么。他只静静仰首,凝视着明月、白云,什么也不说。

  那晚,他喝的酒特别多。要不是几位朋友夺了他的杯子,他还要喝。

  他不知道自己怎样回到了寺中。反正他执意要回来,谁也留不住。朦胧中好象被几个朋友送了回来。

  可能是酒精的麻醉作用,这一夜是他近半年来睡得最好的一夜。要不是和尚送信来,他可能要睡到中午。

  信是春君来的。他一听说,一跃而起。那工整的笔划,实在太熟悉了。在过去的三十多年岁月里,他闲时教春君识几个字。春君聪颖,好学,几年下来,竟然能写信了。字写的虽不太好,但秀丽、工整,一丝不苟。她告诉白石,给他聘定了一位配室,几天之内,她将携她一同来京,要白石预备下住处,准备成亲。

  春君一片诚意,白石非常感动,忙着托人找房子,后来就在陶然亭附近的龙泉寺隔壁,租下了几间房子。朋友们知道白石要办喜事,帮助筹划,不多时间,桌椅板凳,锅盆碗筷,一一准备停当。一天下午,陈春君带着一位年轻女子赶到北京了。

  女子叫胡宝珠,原籍四川丰都人,生于清光绪二十八年壬寅八月十五中秋节。当时才十八岁。她父亲名以茂,是篾匠。胡宝珠在湘潭一亲属家当婢女,出落得十分标致。白石一见,满心喜欢。当天傍晚时分,三人一同到了龙泉寺新居,在陈春君的操持下,简单地举行了成亲之事。

  春君遂了自己的心愿,总算为自己找到一个代替照料白石的人,心里十分高兴。她待胡宝珠亲如同胞姐妹,精心地照料她、教导她。把白石的起居、饮食、生活、作画、刻印等习惯,——详细告诉了她,胡宝珠默默领会,一一照春君教她的去做。

  过了立冬,报纸上连篇登载湖南战事再起的消息,春君一听,心急如焚:“这里的事安排停当了,我得早点回去。”

  “也好。我同你一道回去,看看家里情况。”白石答应着,“这里的事就托付宝珠了,有什么急事,找一下郭葆生他们,我同他们谈一下。”

  三、四天后,白石伴着春君,南下回到湘潭。一九二〇年元旦,白石在自己的故土上,度过了五十八岁的生日。二月,带着三儿良琨、长孙秉灵到北京上学。这时,良琨和胡宝珠都是十九岁。他们同庚,但辈份不同,比起个头来,良琨比宝珠更高一些。临行前,春君特意嘱咐良琨,到了北京之后,一定要尊重婶妈,并且讲了许多有关宝珠为人的事。

  宝珠也十分尊重、关怀他们。处处以长者的身份,无微不至地照料他们。在这个偏僻的城南小平房里,他们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欢悦的生活。

  由于童年苦难生活的煎熬,所以宝珠很成熟、懂事,勤俭地操持着这个家。在白石南下的二、三月间,她一人住在北京,一步也没有随便离开过家门,整天关在家里做针线活儿。把白石的衣、裤、被、褥拆洗、补缀得整整齐齐。

  白石同春君临行前,一再嘱她安排好生活,不要太苦了自己,但是,她有她的主意。她知道生活的不易,总把细粮留起来,尤其是大米,北京这地方不多,白石又爱吃,她就省下来。自己跟着邻居,学会了蒸窝头,每天就着青菜、咸菜吃窝头。

  生活虽然是清苦的,但她的心充满了欢乐。她到底有了一个家,这颗曾经悬着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丈夫是个著名的画家,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为人正直、善良。大妈妈(她对原配陈春君的称呼)深明大义,待她如同姐妹,这些都给她以极大的慰藉。

  在那样的一个时代,象她这样穷苦、弱小的女子,还有什么更高的奢望呢?

  她对现在的一切都感到十分的满意。她唯一的愿望就是通过自己的双手,为白石创造一个尽可能温暖、舒适的家,让他有更多的时间与精力,画他的画,刻他的印。

  龙泉寺是个偏僻的去处,交通也十分不便。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经过几次寻找,白石又将自己的家,搬到了石镫庵去住了。

  说来也凑巧,三次搬家,从法源寺、龙泉寺到这石镫庵,他住的都是庙宇。他暗自思忖,自己可是与佛有缘了。画画之余,感怀记事,他写了一首诗:

  法源专徒龙泉寺,
  佛号钟声寄一龛,
  谁识画师成活佛,
  槐花风雨石镫庵。

  有了宝珠精心的操持,家里安排得有条有理。白石再也不思虑油盐柴米了。他有了充足的时间,安心作画、刻印。

  可是,石镫庵这地方较乱,老和尚养了不少的鸡犬。从早到晚、鸡鸣、犬吠,不绝于耳。

  没多久,宝珠托人找到了新址。不久,全家又搬到了象坊桥观音寺内。不料,观音寺内烟火兴旺,佛事繁忙,晨钟暮鼓,昼夜不绝,比起石镫庵,有过之而无不及。白石根本无法潜心作画、治印。

  住不到一个月。在朋友们的帮助下,白石全家又搬到西四牌楼迤南三道栅栏六号。这里是居民区,环境比较幽静,白石比较满意,总算把家安顿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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