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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八月中旬的一夫下午,案牍劳顿之余,白石信步沿着弯曲的长街,独自走到城南的游艺园,远观黄昏景色。只见霞光满天,千家万户,炊烟枭枭,别有一番情趣。回到住室后,顾不上吃饭,他信笔画了几幅记实。其中一幅‘北京城南远望写生小稿》上,画了一个门楼,两道浓烟。寥寥几笔,以极概括的笔法,把所见的景物概括地表现出来。然后题记说:“远观晚景,门楼黄瓦红墙乃前清故物也。二浓墨画之烟乃电灯厂炭烟,如浓云斜腾而出,烟外横染乃晚霞也。”注记画意,是他长期养成的习惯,是他观察生活的忠实记录,积累素材的一个办法。从这里,可以看出白石对于绘画艺术倾注了何等的心血!

  第二天,陈师曾约了其他几位画家前来探望他。昔日冷清的住所,笑声盈盈。老和尚见这么多文人雅士,画苑高手来看望这位湖南老农,自是十分高兴,好象也为寺庙增色不少,十分殷勤地进献茶水。

  他们品古论今,一直热烈地谈了很久。白石一时兴至,就着桌上的宣纸,从容挥洒,画了一块巨石,栩栩如生。

  画毕。他换了一枝小楷,卧下身子,在峋嶙山石的右上角写着。

  凡作画欲不似前人难事也。余画山水恐似雪个,画花鸟恐似丽堂,画
  石恐似少白。若似周少白,必亚张叔平。余无少白之浑厚,亦无叔平之放
  纵。

  周少白,清末山阴人,画石名家。这题记,十分鲜明地向同行们表白了他不以摹仿前人为满足,要不断地创新的艺术进取精神。大家看了他的题款,都不住地点头赞许。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来京两个月了。听说北海的荷塘,莲花怒放,千姿百态,游人如梭。白石一大早就乘了车,赶到了那里,放下画具,观赏了半天,选择了一处好的角度,精心地画了起来。

  白石画荷花,五十岁才起步。试笔的第一幅作品是《荷花翠鸟》。他不满意,嫌花、叶拘滞,梗茎板呆,没有多少的情趣。但毕竟是起步,他也高兴地题了跋:

  懊道人画荷过于草率,八大山人亦画此过于太真。余能得其中否?
  尚未自信……”

  五年后的今天,面对荷塘,白石已能挥洒自如地写生了。如今,他一反自己过去简叶疏枝的技法,向繁密的方向发展。几个展开的荷叶,十多朵怒放的荷花,以及许多含苞待放的花蕾,将画面充溢得满满的,真是繁花似锦,一派欣欣向荣的气氛。

  他很得意,没想到今天收获是这样的大。回到家里,整毕图稿,他题款道:

  余画荷花觉盛开之行不易为。一日雨后过金鳌玉囗看荷花,归来
  画此,却有雨气从十指出。

  樊樊山派人送信来,希望见见他。他是有些日子没有见到这位诗友了。于是,第二天下午,便带了诗草,来到樊樊山的家。

  樊樊山对于他的诗评价很高。他知道白石学诗同学画一样,走过了一段艰辛的道路。他最喜欢唐宋诗词名家的作品,尤其是杜甫、苏轼、陆游和辛弃疾的作品读得最多。五出五归后,他无限感慨地说:“身行半天下,虽诗境扩,益知作诗之难。多行路,还须多读书。故造借山吟馆于南狱山下,熟读唐宋诗,不能一刻去手,如渴不能离饮,饥不能离食。然心虽有得,胸横古人,得诗尤难。”

  三一、定居北京

  白石的诗,樊樊山很是赏识,一卷“白石诗草”在樊樊山的指点下,白石又仔细推敲、整理,最后装订成册。樊樊山为之题记,称赞他的诗是“意中有意,味外有味”,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十年后,这卷诗稿以《借山吟馆诗草》的名义列行于世,樊樊山的这篇序印在卷首,这是后话了。

  二次进京,认识陈师曾,两人成为莫逆之交,是白石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一件事。

  朋友之间的情谊是很难用时间来衡量的,有人相处了一辈子,却没有成为患难之交,有的只有数月的过从,却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白石从这几十年的生涯中,悟出了这深刻的道理。

  离京前的一天晚上,他写了一首诗寄给陈师曾:

  槐堂之月爽如秋,
  四壁嘉陵可卧游,
  尘世几能逢此地,
  出京焉得不回头。

  回到茹家冲,已经是十月初十日。春君和孩子避难在外,尚未回来。他的家被洗劫一空。土匪横行,兵匪一体,肆意抢掠。他几年苦心经营的花木、房屋被破坏不少,到处是一片残破、凄凉的景象,过了些日子,春君得到消息,听说他回来了,才带着孩子返回茹家冲。

  这一年的冬天,异常的寒冷。春节时,全家团聚在一起,虽然没有什么大事操办,但却因为经过这次离乱之后而能安全地重逢,在清苦之中也感到十分的欣慰。

  可是,谁料到,过了元宵节不久,乡里又谣言四起,听说几个军阀又在摩拳擦掌,要在这一带打一位。湘潭城里,来来往往净是军队,也不知是哪一部分的。而且,他们的服装各异,穿什么的都有,凶狠残暴,见东西就抢,随时随地乱派捐征税,弄得贫苦农民苦不堪言。

  六月间,一位朋友忽然三更半夜来敲白石家的门,告诉他,到处盛传:“这几年芝木匠发了大财,倒是个绑票对象。”风声一天天紧了起来。附近几个村庄,稍有点象样的人家已经被绑过不少了。

  白石无奈,只好悄悄地带着家人,匿居于紫荆山下的亲戚家里。

  在这动荡、颠沛的生活中,他度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备尝了人间的苦与涩。

  北京回来后,他原来打算筑室山林,潜心作画,平静地度过晚年,不与尘世来往。谁知道这里没有他容身之地。他后悔自己不该回来。但是,这里毕竟是生他养他的故土。父亲已经八十一岁高龄了,母亲也七十五岁,还有妻儿家小。这许许多多骨肉之亲,怎不使他踌躇再三?

  父亲、母亲看到这里的情况,同他商量了好几次,希望他到北京去。春君也一再催促他决下决心。经过数次反复的商量,他决意离开他无限眷恋的家乡,离开他多年苦心经营的寄萍堂。他在给朋友的诗中有这样两句“借山亦好时多难,欲乞燕台葬画师”,表示了他打算定居北京的想法。

  一九一九年三月初,局势稍稍有些平静。白石决心北上,他去看了祖父、祖母的墓,看了梅公祠那座借山吟馆。

  因为担心人多,招人眼,几个旯弟都来不及谋面、告辞。头天晚上,他去看望了父母,给老人留了一些钱。

  老人多皱、饱经风霜的脸,不断地滚下了热泪。他们知道,白石这次出门,不是暂时的出游、小住了,而是要永远、永远地定居北京。风烛残年,遭逢生离,谁不为之洒泪?

  “这里是你的家,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父亲擦着眼泪,哺响地:“时局好了点,你要常常回来,我同你母亲都是不久人世的人了。”说着呜咽了起来。

  母亲只是不住地淌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石含着泪,朝着父亲、母亲跪了三跪,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齐以德同齐周氏相互扶着,走到门口,默默地望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久久没有离去。;

  夜很深了,回到寄萍堂,只见春君在微弱的油灯下,做着针线活,等他。

  他曾经多次劝春君携着儿女同他一道到北京。但是,春君舍不得撇下家乡的父老与部分产业,情愿领育儿女,留在家里。

  白石愁绪满腹,无言地坐了下来。春君知道他已经吃过饭,便拉过一把椅子,对面坐了下来:“你放心走好了。我们孤儿寡女,不怕。公婆、叔叔都在,他们会照顾好的,只是你只身在外,客居异乡,举目无亲,很不方便,有一件事想同你商量一下。”她看了白石一眼。

  “什么事,你尽管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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