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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自从一九三〇年五月迁出景云里,鲁迅一直过着一种半禁闭的生活。他没有离开过上海一步。有一次,朋友劝他换个地方疗养身体,他竟声调激越地反问:“什么地方好去疗养?!”活现出一股困兽般的烦燥。就是在上海、他的生活范围也很狭窄。除了去居处附近的内山书店,他平常很少出门。也极少去公园或别的什么地方游玩,他家附近就是虹口公园,却一次也没有去过。有时间在夜间出门看一场电影,便是重大的消遣了。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不是坐在写字台边写,就是躺在藤靠椅上看,文字几乎成了他朝夕相对的唯一伴侣。请想一想,像他那样从小就性情活泼的人,就是再喜欢案头生涯,要他老是过这样一种生活,也势必要觉得憋气吧。他当然可以自我譬解,说这是为了社会和文学的进步,必然要付的一种代价,但是,惟其如此,同一营垒中的关怀,文学界中的朋友的情谊,青年一代的热烈的关注,就显得特别重要,因为这是对他的精神的补偿,是对他的牺牲价值的证明。可是,他实际收获的,偏偏是孤独和寂寞。他同辈的老朋友,除了极个别的人,大部与他疏远了;年轻的朋友中,也少有真让他放心的人。虽然不断地总还有人去找他,他却看得很清楚,他们多半是有求于他。那种与知心友朋品茗饮酒,率性而谈的热烈气氛,他是难得再亲身浸润了。他忍不住向人叹息:“向来索居,近则朋友愈少了,真觉得寂寞。”偶尔有东京时代的老朋友来访,他更是免不了抓住他诉苦,详细叙说独战的悲哀,“一切人的靠不住”。一九三六年九月,两位年轻的日本姑娘慕名去拜访他,他更不由自主地显出特别热烈的愉快和欢迎,直到许广平递给他体温表,他拿着往嘴里送的时候,还在不停他说话;她们起身告辞了,他却一再挽留,还说要送杂志给她们——我简直能够想象出他当时的殷切的神情,在那背后,正隐藏着对于孤独寂寞的深深的恐惧。

  付出了蛰居囚笼式的生活代价,却换来比当年在绍兴会馆更加难捱的孤独和寂寞,当夜深人静,独坐桌前的时候,他会怎样想呢?一九三五年秋天,他吟出了这样一首诗:“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身外是肃杀和萧瑟,心中是无可归依的惶惑,星斗已经西斜了,却还听不到报晓的鸡啼,他是深深陷在一种前途渺茫,身心疲惫的沮丧情绪了。也就在写这首诗的同时,他对一位日本朋友说:“近来不知是由于压迫加剧,生活困难,还是年岁增长,体力衰退之故,总觉得比过去烦忙而无趣。四五年前的悠闲生活,回忆起来,有如梦境。”他所说的“四五年前”,就是指三十年代初,他当时正经历严重的精神危机,也已经遭遇了一连串不愉快的刺激,心里其实是惶惑不安的。但是,他毕竟还没有过深地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无论外出还是居家,心境都要比现在从容得多;客厅里又经常是高朋满座,儿子则刚刚出生,正以无保留的天真使他初尝为父的欢愉,生活确实称得上是悠闲。因此,当他现在被各种寂寞、紧张、“横站”和索居的痛苦团团围住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将那时的生活称为“梦境”,就十分自然了。他晚年会陷入这样的困境,当初是绝没有想到的;惟其没有想到,一旦看清自己的现状是如此尴尬,如此无趣,就本能地会后悔,会觉得无聊,太不值得。一个人怀疑自己走错了路,就会不自觉地往回望,他的怀疑心越重,返回起点的冲动就越强,我觉得,鲁迅那“有如梦境”的叹息,是将他对自己这些年处世选择的隐约的后悔之情,相当触目地表现出来了。

  不能再维持先前那样的奋斗者的心态,鲁迅的处世方式自然会有所改变。从一九三三年开始,他似乎越来越不愿意再像三十年代初那样卖力地冲锋呐喊了。他自己说:“我的文章,也许是《二心集》中比较锋利,因为后来又有了新经验,不高兴做了”。这新经验是什么呢?“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军中的从背后来的暗箭;受伤之后,同一营垒中的快意的笑脸。”“我倒没有什么灰心,……然而好像终究也有影响、不但显于文章上,连自己也觉得近来还是‘冷’的时候多了。”非但不愿意再傻乎乎地一个人打头阵,而且也不愿意再像先前那样认真,一意要与对手决出胜负:“若专与此辈理论,可以被牵连到白费唇舌,一事无成,也就是白活一世,于己于人,都无益处。”似乎是明确要改变老脾气,洒脱一下了。

  不再一味呐喊,那做什么呢?他能做的,无非还是那两样:或者写小说,或者做研究。其实,自到上海以后,他一直都想再捡起这两件事。就在最热烈地鼓吹无产阶级文学的时候,他对自己那并非无产阶级的创作,也始终抱有信心。一九三一年他说:“在现在中国这样的社会中,最容易希望出现的,是反叛的小资产阶级的反抗的,或暴露的作品。”两年以后,他又借恩格斯的话,强调非无产阶级的暴露文学对于“现在的中国”的意义。所以,他一面换着笔名写杂文,一面却暗自盘算着写小说,不但写短篇,还要写中篇,到了一九三三年,他更两次向别人谈及自己的创作计划,似乎连大致的提纲都已经拟就。越是看出了自己的境巡的尴尬,在杂文和小说之间,他内心的砝码就越会向后者倾斜。你看一九三四年十月,他替自己的写杂文辩护,说了一大通理由,最后去。长叹一声:“呜呼,‘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这是为我自己和中国的文坛,都应该悲愤的,”一种极为复杂的内心隐痛,几乎要溢出纸面,你当可想象,他这样叹息的时候,一定是记起了那些已经在腹中成就雏型,却又先后流产的短篇和中篇小说吧。至于学术研究,他的态度也一样,心境越“冷”,就越想专心去做。一九三二年他就向许广平提议,是不是找个安静的地方专心著书。一年以后,又力劝一位感慨社会堕落的朋友:“大可以趁此时候,深研一种学问,古学可,新学亦可,既足自慰,将来亦仍有用也”,将他所以想做研究的用心,和盘托出。也就从这个时候起,他屡次计划要排除“琐事”,“专事创作或研究文学史”,而且明确说,这是一种绝望之后的自我保卫:“往往自视亦如轻尘,然亦偶自摄卫,以免为亲者所叹而仇者所快。”写小说也罢,做研究也罢,其实都是这样的一种“自摄卫”,他七八年前的那个“顾自己苦苦过活”的老念头,显然又在他脑中清晰地浮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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