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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班撤退船


  我们从北京搭上飞机被带到上海。

  “你是战犯。”

  在上海等着我们的邹少将的部下,也是一位日本人的俘虏收容所的副所长宣告了我的罪行。

  他向邹少将进言:“应立即将浩夫人关进战犯的俘虏收容所里吧!”

  不过,我们耗了三小时一路摇摇晃晃来到的地方并非收容所,而是前日军机场附近的某栋建筑物。后来才知道那儿是旧松井公馆。我和嫮生被带到二楼一个六迭榻榻米大的房间里。

  隔天一早,我透过窗子,发现建筑物和庭院周围都围上铁丝网,门口还站着佩带刀枪的卫兵守护。我们当然是不准外出,就连外头的情况都无法得知;吃的饭菜是参杂着小石头的粥状米饭加上炒青菜,于是我拜托士兵帮我买些东西让我自己煮。

  我们的隔壁住着一对年轻的母子和一位老母亲。她的小孩罹患脊髓瘤,每天都有医生前来治疗,看似一位日本军医,他以好奇的眼神看着我们,我本想跟他搭话,却因有监视的卫兵在旁而作罢。

  有一天,那位医生走过我们房前时留下了一个东西。我赶紧上前一看,发现有个用报纸捆包着的饼干铁盒。拿进房里打开一看,铁盒子里有一封信。

  “有消息说您人在这地方。我找了很久,还是无法找出您的藏身之处,原本死了心,但昨天我确定您就是浩夫人,立刻通知了南京的前司令官冈村先生。一切您请放心。”

  我被这突然的一封信吓着了,想知道写这封信的军医到底是谁。

  一连串好运降临了,因为之后我得知原来隔壁房的老妇人是前清朝宫廷官吏的未亡人,她非常同情我们的遭遇,于是便常常作些菜送到我房里来。有一回,她注意到嫮生脸上气色不佳,便建议我让常帮他们看诊的那位医生瞧一瞧。

  这话正中我意,于是立刻拜托老妇人帮我安排。

  后来终于名正言顺的见到了这位军医。原来他是女星冈田嘉子年轻时与某学生所生的孩子。多亏了这位医生,才让我得以和日本军俘虏收容所里的联络组联系上。

  联络组的人透过前总司令冈村先生与南京政府交涉将我释放。但是南京政府含糊其词的就是不愿正式下达许可令。他们借口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而不是要逮捕监禁我;何况我现在的身分是中国人,没有道理要听日本人的那套歪理。甚至还说:“如果你要的话,我们可以像川岛芳子那样让你接受审判,并送你到苏州去。”

  某日,突然出现一位自称是田中彻雄的前上尉,他告诉我:“除了战犯之外,明天全部的人都会撤离了。到时,如果你没有搭上这艘船,就再也走不了了。”

  他看着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不知所措的我说:“听好,如果你打算要走,请带着打包好的行李,躲到停在楼下的车子里,只要能逃出这里,其他就没问题了。”

  田中先生用他一贯的军人口吻作出了明确的指示,他似乎老早就着手调查好周围的环境以及逃脱的方法。如果我错过了这次机会,想和留在日本的慧生重逢的日子就遥遥无期了。我决定将一切就交给这位态度沉着的上尉,并点了点头表示答应。

  我将一些外套、衣物、毛毯等塞进车子里,然后抱着嫮生躲在车内不敢吭声。车子不知在何时发动了引擎,突然间油门加速冲过前方的门卫飞驰出去。

  “子弹可能会从后面射过来。不过别担心,射不了这么远。”田中先生相当的冷静沉着。我提心吊胆的回头一看,发现卫兵疯狂的大叫着:“停下来!停下来!”一会儿功夫已不见身影。

  当我们到达上海神社附近一处旧水交社里的联络组之后,便上街买些变装用的衣服。我打算把嫮生装扮成男孩子,于是买了个男生的飞行帽和外套,还有我自己的手套和鞋子。

  回去的路上,不巧的撞见了邹少将身边的那位副所长。

  “你被释放了吗?”

  被曾经宣告我是战犯的副所长这么突如其来的一问,我只好努力的沉住气点点头,接着他又问:“那真是恭喜你了。对了,我家就在这附近,过来坐坐吧?”

  同行的田中上尉使个眼色对我说没问题,去吧!然而我却很担心万一我身份曝光,又被逮捕了那怎么办?但故意回避又怕引起猜疑,最后还是去了一趟。

  那天晚上,我们躲在联络组的办公室里,心里七上八下。白天遇见的那位副所长不知会不会找到我们的藏身之处?

  田中上尉却一径笑着说:“不会的啦!别担心。”

  田中先生在中日战争时曾有一段赤手空拳让中国军队降服的英勇事迹,后来还被松竹电影公司拍成电影。尽管如此,他的安抚仍旧无法消除我心中的担忧。

  那天半夜十二点左右,南京的前司令官冈村先生来了一通电话,好像是有关于我的事情。而愈是在意田中先生讲电话的时间愈是令我坐立难安。电话挂断之后,他笑着安慰我说:“请放心。南京政府已经允许浩夫人去日本了。不过条件是若被人发现你已抵达日本,就必须即刻遣送回国。这意思就是要你很低调,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这番话总算让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隔天,在乘船之前,每个人都必须经过严格的检查。乘船名单上我化名成“滨口”,身分是某个在中国的日本人妻子。南京政府对此也默认表示许可,但我心中却一直挂着之前遇到副所长的那件事。

  果然,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我看到邹少将就像仁王般不动的站在撤退队伍的最前头。我直接反应将脸侧到一边,却还是被他先认出了我和小男生装扮的嫮生。他不悦地走过来,抱起嫮生。

  “你也要回去吗?”他看我沉默不语,于是又勉强挤出笑脸对着嫮生说:“装扮成男生一点也不像呀!对不对啊,嫮生?”

  我下定决心坦白一切。

  “我不是要回去,是南京政府已经发出许可让我去日本,我是去见在日本的女儿。”

  邹少将语带威胁毫不客气的说:“我劝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吧!”

  我并不想错过最后的机会。

  “谢谢您的关心,我既然都已经准备就绪了,就会按照计划启程。”

  “你大可不必坐船受苦。再等一个月,我就可以用飞机载你去日本啊。”

  他沉着的口吻里有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压迫感,双眼炯炯有神。

  我伸手一抱把嫮生抢了回来,并且意志坚定的回答他:“不劳您费心了,我要搭这艘船,这样才能早一刻跟女儿见面。”

  他凝视了我和嫮生好一会儿,然后什么也没说的走开了,据我后来听说,邹少将原本打着主意希望把我送回日本之后,能替他介绍一些上流社会人士,帮助他迈向日本企业家之路。

  总算是搭上船了。这艘最后的撤退船上挤满了人和行李,简直就是无法动弹。不过,此时此刻我抱着嫮生,享受着和平终于到来的滋味。

  回想过去这一年四个月,自从和丈夫在大栗子别离以来,我便和嫮生两人相依为命,被迫颠沛流离中国各个地方。不但差点命丧枪下,还得忍受饥寒之苦,甚至在冰冷无情的监狱里承受着绝望的煎熬。

  见识过无数次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不信任、欺骗,自相残杀,感觉自己就像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般,任由命运残酷的挑衅捉弄。

  不过,这一切终将划上休止符了。从这天起,我再也不必害怕那些无谓的迫害,而且就快要能和分别两年之久的慧生见面了。

  回首想想从日清战争以来,有多少的中国人和日本人丧命在中国大陆这块土地上。为什么双方就不能相互团结建立良好的关系呢?

  我有慧生和嫮生这两个女儿,他们身上都流着中国人和日本人的血。我下定决心回到日本之后,要好好的教育我的两个女儿,我希望能教导他们成为中国和日木之间的桥梁。我本身无法完成的这项任务,他们一定可以做得到。这样一来,也可以悼慰那些离散在中国大陆的两国人民之灵魂,我决定要将这个意念传达给两个女儿们。

  站在甲板上眺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感觉过去所遭遇的种种苦难宛如一场虚幻的梦,而我的目的地日本,有我的至亲骨肉慧生在等着我呢!

  我深信丈夫、还有皇帝,一定都在中国的某个收容所内好好的活着。

  丈夫的脸影随着海面的波浪浮现又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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