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名人传记 > 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 | 上页 下页
九四


  逃?逃。离?离!为什么?章老太太说得清却理不清这纷繁错综的为什么!

  像有股强大的飓风,将章家老小从南昌刮到了厦门。在厦门小小的旅馆里,章家老小却一挨再挨,竟挨了一个多月。昔日美丽幽雅的海滨名城,这时满目皆是乱糟糟的大逃离景象。空中陆地海上,逃离者们各显神通乃至大打出手!这其中,有过去时的大大小小的权势者,有囊中或已瘪瘪或更加饱满的有钱人,却也不乏不明真相的懵懂糊涂者,更多的是从各乡各城胡乱抓来又胡乱塞上舰的壮丁兵!章老太太却不属于他们中的任何一类。她一挨再挨,是等待。等船吗?可她分明错过了好几次可以上船的机会。等大女懋兰一家的到来,汇集拢再去台湾吗?可大女一家分明不会来或不能来了,她却还在执拗地枉然地等待。当不得不登上这艘运输舰时,六十四岁的她双腿一软,踉跄着跌倒在这片陆地上,故乡难离热土难舍竟是这般凄凉!她狠命地攥着了一把土,却不是土,是沙!沙是散的,沙成不了一团!她松开手掌,黄白色的沙沙沙流下,她的老泪也唰唰流下。运输舰终于离开了大陆!她的心给掏空了!生离死别的割舍中灵与肉也悄然分离。

  或许春末夏初晴日的海上是最迷人的,无边无涯的浩瀚,微波荡漾的恬静,海绿天蓝的陶醉,不知不觉竟熨平了章老太太杂乱如麻的心境。兵们都早早地去用晚餐了,章家老小出了舱房到这甲板上透透气散散心。

  小儿子澣若和长孙修纯都极孝顺,不离老太太左右。澣若已从商业专科学校毕业,娶了凤妹为妻,小两口很是和睦。修纯已经十七岁,变了嗓音抽了条,倒也一副少年持重相。凤妹怀了孕又晕船,躺在舱里动弹不得;大媳妇纪琛带着最小的女儿梁梁陪着她,执意让婆母上甲板散散心,章老太太想:也真难为她了。浩若在浮梁县任县长,音讯杳无生死不明,婆媳俩能不牵肠挂肚吗?

  无忧无虑的是孩子们。外孙大毛小毛,孙女洛洛铜铜在憨厚淳朴的王连玉带领下,蹦蹦跳跳叽叽喳喳活泼又热闹。他们还不知道何为家乡何为别离。

  一群海鸥大概飞累了,大胆地栖落在舰舷上,洁白的翅膀黑浸浸的眼睛,纯真善良,一点也不惧人。刹那间,孩子们安静下来,轻手轻脚,轻言轻语,生怕惊飞了这群新朋友。

  “外婆,这是你说的江鸥么?”小毛轻轻地问道。

  “哦哦,跟江鸥一样漂亮,可江鸥在江河湖上飞,这在海上飞的,该是海鸥吧。”

  “外婆,这海,跟你讲的鄱阳湖,哪个大哪个漂亮呢?”大毛扑闪着眼睛问得更远。

  “哦哦,婆跟你们一样,也是头一回见到海啊。可依我看呀,我们的鄱阳湖不比海大,可也不比海小,都无边无涯,看着舒坦。要说漂亮,崽仂,我们的鄱阳湖更漂亮。湖里不只有江鸥,到了冬天,什么样的鸟都有哇,雪白的天鹅、红缨丹顶的仙鹤,苍青色的芦鹅、麻灰色的大雁,哦,还有群群野鸭,有拳头大小的灰麻麻的八鸭,有五只结对、黄腿黄蹼的五爪子,有三只作伴、脚蹼苍黄的三鸭子,有两只成对、黄黄毛的对子鸭,都栖落在草洲上,密密麻麻,过了冬,它们要飞走,可春暖了,草洲什么样的草什么样的花都有,五彩七色呢,那蓼花漫在湖里,真正是满江红呢。鄱阳湖呀,虽大,可大得不空落,总有渔船;见不到渔船,也听得到好悠长的呼风号子:啊嗬哟——啊嗬喂——”

  外婆真神!大毛小毛听呆了。每当外婆讲起家乡的故事,声音就变得分外柔和亲切,目光就变得格外年轻光亮。对于已进南昌弘道小学启了蒙的大毛小毛来说,外婆是一本打开的却依然神秘的书,总读也读不够、读不倦,比他们的课本强一百倍、一千倍。

  “婆,再讲呀,讲个故事。”孙女洛洛发起嗲来,女孩子大概更喜欢听有情节的故事。

  “哦,别出声,它们怕是要飞啦。”章老太太担忧起来,四个小把戏便将老太太团团围住,老小的目光就都挽留着这群海鸥。

  海鸥却终究飞了。飞得很缠绵,绕着运输舰盘旋好一阵才飞走。那辉煌的落日却慷慨地将大把大把的碎金撒向了海中,让人眩目。

  “它们飞到哪里去了呢?”铜铜眯着眼,奶声奶气地问道。

  “这还不晓得呀,飞到家里去啦。”大毛小毛抢着回答,“太阳落山了,人要回家,鸟要回窠呀。”

  “海这么大,家在哪里呀?”洛洛问。

  “家好远好远,飞得累呵。”铜铜说。

  “再远再累,只要是归家,也不怕呀。”同父异母的大哥哥挺认真地接了话。

  “是呵,鱼爱水蝶恋花,哪个人不爱家?”沉默许久的瀚若也开了口,却是对着着夕照中迷离变幻的大海的叹息。

  家在当儿?谁不爱家!

  章老太太的目光黯淡了!像所有的旧式女人一样,章老太太特别看重家乡看重家。四世同堂便是人间天堂。一大家子人总要像只铁箍箍紧了的大脚盆一样,切莫让脚盆散了箍呵!可是,事与愿违,章家人似难得大团圆。

  1945年9月,抗战胜利后,章家人终于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了家乡南昌,章老太太盼了整整六年,历经了人世间多少沧桑,迎来的大团圆该是何等珍贵呵。

  然而,叫章老太太猝不及防的是,章老先生竟然从庐山上带回了一位还算年轻的曹筱玉女士,早几个月便双双住进了县前街章家的老宅院!

  章老太太惊愕之后是木然。她没有想到大团圆中迎来的竟是又一次沉重的打击,她已经满了一个花甲了。夜间独对孤灯,原以为会对老头子痛痛快快的哭诉与倾吐,此刻,唯有泪千行了。

  六年,有多少变故?

  三女的猝亡,二女的病逝,大儿与儿媳映葵的离异;从赣州到万安的伤心的隐居,从万安到贵州铜仁的艰难的迁徙,从铜仁回南昌的狂喜和焦躁;还有这一对章姓外孙的可爱与可怜……这一切,她的章老先生以往不曾分担过什么,现在和以后何尝又能指望什么呢?

  唉,或许不应该过分责怨这位比她整整大六岁的老先生!当初他独自去到庐山,何曾想到离乱会是整整六年?孤零零的老先生是需要人照顾的呵,这样想来,章老太太还得感谢素昧平生的曹筱玉呢。况且,大户人家纳妾并非丑事,又是这样的历史背景之中!权且忍字当头,妻妾共居一幢大屋顶下,当一位被世人赞叹的“能容人的大娘”,功德圆满,颐养天年罢了。

  不。她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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