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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蒋经国疑惑地接过一叠装订好的材料纸,翻开“封面”,第一页却没有被调查者的姓名。

  “1913年春南昌佑营街一书香之家生下了第三个女儿。父曾中清末举人,民国后进北京政法大学进修过,任过县长,当过律师,但无大前程,属半破落的士大夫家族。此女求学于美国教会创办的葆苓女中,生性活泼,天资聪慧,尤以国文、音乐独领风骚,善唱京剧,爱打篮球,有‘布谷鸟’之称。但思想激进,北伐期间,上街宣传慰劳荣军很是活跃。毕业后仍与激进分子有过交往,曾往狱中探望过……”

  他捏着材料纸的手颤抖了。他愤怒他恐惧,他当然知道被调查者是谁!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面,这个克格勃竟瞒着他对他衷情的女人作秘密调查!他两眼射出寒光,材料纸往茶几上一撂:“谁叫你这么干的?!”

  “为了你。”黄中美迎着他的寒光,毫不恐慌,坦然答道。

  “胡扯!”他气恼,奇怪的是愤怒竟消退下来。平心而论。黄中美是赤诚忠于他的,而且这位训练有素的克格勃高手,对“她”的调查会是客观的翔实的细致入微的,唉,将“她”的过去“抖出”,这使他太难堪!无论如何他得护卫她:“她不是日伪间谍,不是共产党,不是走私犯,你对她刨根究底,就是侵犯人权,就是,哼,卑鄙。”

  语言硬语气却不硬。

  “卑鄙?”黄中美淡淡一笑:“对你隐瞒了一切的女人怕称不上高洁吧?蒙在鼓中者被人欺骗被人利用,不知人权受到侵犯否?”

  “你说谁?!”他勃然大怒,脸色憋涨成紫酱色。这个克格勃在悠悠地嘲笑他是个被人愚弄的大傻瓜:

  黄中美不知是会错了意还是故意装傻:“说谁?或许你确实不知被查者是谁;或许你已猜测到是谁,这并不重要。第一页材料无损她的‘高洁’形象,重要的是你必须了解她的全部过去,请你把材料看完,那时你自有定夺,什么话也是多余的了。当然,你不用紧张,与政治没啥大关系,是……名声。可这对女人来说至关重要。”

  紫酱色又褪为健康的棕色,但他并不看材料,一只大手还狠狠地压在上面,似乎害怕那些字句会一串串蹦出来:“唉,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对她存偏见?不,简直是敌意!你为什么这般自信,认定她隐瞒了一切欺骗了我呢?”

  “经国——请你原凉,我已经注意你们很久了!”黄中美似动了真情,一副肝胆相照态。“我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句话:爱像发高烧。相爱的人都是疯子。可你不是普通的人,你任重道远啊!也许她不全是虚情假意,可中国的女人无非分为三类:传统型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殉情型的,为爱生为爱死;功利型的,又分三类,一为钱物,二攀附男人得荣华富贵,三驾驭男人独揽大权。她嘛,属功利型中的第二类,这不叫偏见,更不是敌意,这叫当事者迷、旁观者清。”

  蒋经国又不由得腾升起反感,他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喋喋不休指手划脚!这家伙还以女性心理学研究家自居吧。他得给予反击:“你太自信太武断了。我告诉你——她早告诉了我她的一切、点点滴滴。”

  黄中美笑了:真是煮熟了的鸭子嘴硬。便正视着蒋经国:“这不可能。她没有这个勇气,更没有这个胆量。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她将自己包裹,不,包装得很好,美丽的凌霄花攀缠上大树,也可凌霄嘛。”

  蒋经国直视着他:“她结过婚,上有婆母,下有一双儿子,可丈夫死了,对吗?”

  黄中美的喉节上下骨碌,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可你……你知道她丈夫怎么死的吗?”

  “是自杀。因为不能容忍却又无奈妻子的自立。”

  “你错了!是因为郭某的插足!她是郭某的小妾!郭某这回领头发难,就是为了报私仇哦。”

  “纸怎能包得住火呢?如果她真是大师长的小妾,大师长又何苦转弯抹角、羞羞答答找借口发难呢?”

  黄中美一时语塞。“你这位一向严谨缜密的特工,为什么要模糊实质刻意制造时间差呢?不错,她还是位天真的女学生时,在慰劳军人的活动中认识了比她大十几岁的军官郭某,北伐战争的巨大影响,哪个女孩子不崇敬仰视黄埔军校生呢?以后的寥寥交往亦不过如此,平心而论,郭某也是要面子的人,不至于下作到急不可待地插足。她新寡后,郭某起了心,要强纳她为小妾,她不甘沉沦,抗争不过,只有逃避。她是个自立自强的女子,可终究是弱女子。一个女子为了逃避强权的纠缠也成了罪过?强权者泼在弱女子身上的脏水在你眼中也成了女子本身无法洗刷的污点?这太不公平了!”

  原作好了充分准备的黄中美反倒猝不及防!始料未及!他原以为苦心搜集的材料能在这个切口上震惊专员迷途知返,现在倒好,他成了专员情理交融滔滔恢宏演说的听者!看来坠入情河的男女硬是执迷不悟呵。好一会他才嗫嚅着:“这种男女间的事体总是理不清坏名声……”

  “请你不要再往她身上泼脏水了,老大哥,泼脏了她,也就是泼脏了我。”

  黄中美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失败了,垂头丧气立起,却终是忠诚:“这电文,你如何处理呢?”

  “容我仔细考虑再定。”

  黄中美走了,望着他的背影,蒋经国忽来灵感:“嘿,老大哥——那位金华的密斯金别后无恙吧?”

  黄中美扭过脸来,啼笑皆非将这张脸扭曲得很滑稽。密斯金是他的秘密情人呗。

  蒋经国很开心。这就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于是蒋经国抖落满身的沉重,也出了公署大院。大门两侧竖着两方石碑,“大公无私”、“除暴安良”八个银色大字在夜色中分外醒目。

  蒋经国的心情又沉重了,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人世间为什么这么多麻麻密密的盘根错节!一张永恒的无法理清的杂乱又有序的大网,每个人就是这张大网中的一个或大或小的结,或许,你永远无法挣脱自己的结,更无法解脱别人的结,可又总在作徒劳的挣扎!

  这一瞬间,他很消极。但很快他就投进了如何解“电文结”的思考中。

  “你还没睡?”蒋经国蹑手蹑脚进到卧室,却见黑暗中一对猫眼绿绿蓝蓝的幽光直盯着他,他吓了一跳,哦,是芬娜。于是不无歉意地问了一句。

  他行踪不定。桂林重庆、县城山乡辗转不息,即便在赣州城,他也习惯白天察访,晚上在专署办公室处理机要批阅文件,妻子已习惯夜间的等待。太晚了,她会打个电话去公署催问,怕他熬坏了身体;她这里做好了从婆母那学来的宁波汤圆或煨好土芋艿,边编织毛衣边等着经国回来吃夜宵。有时等着等着太乏了,她和衣歪在沙发上,经国回来会悄悄地将她抱上床,她醒了却仍假装睡着,让经国轻轻地给她脱鞋盖被,让幸福的温情荡漾心头。

  可今夜,没有了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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