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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官费,欣喜之余,便与同乡、高年级学生吴鹿苹等人相约,同往房州海岸避暑。房州的镜浦常常风平浪静,开贞畅游于异国的海水中,每每觉得仿佛在家乡的茶溪里凫水。有时独自一人赤身裸体躺在沙滩上,一边静听细诉大海身世的潮声,一边观赏对岸从云端里探出头来的富士山,免不了由它的秀姿联想到峨眉山的倩影。他被大海迷住了,只要一看见海水的跃动,激情就会波逐浪涌。其实这时他还不怎么会游泳,可是他一点也不惧怕大海,大海的波涛在他看来就象母亲的胸膛,因此居然有一天,他一个人向大海深处游去,差点儿淹死,幸亏被一位好心的日本人救上岸来,并送回寓所。他似乎深信“母亲”绝不会淹死她的儿子,不过他心里仍然十分感谢那位救他的日本人。想想自己来到这个岛国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是碰到的象这样对中国留学生表示友好的日本人并不少。当然,也有一些异样的日本人,他们不无恶意地叫中国留学生为“支那人”,当他们说“支”字的时候故意要把鼻头皱起来,说“那”字的时候又要存心把鼻音拉作一个长顿,听起来真令人反感。

  海边生活煞是新鲜、舒畅,然而也更容易牵动情思,生发遐想。清晨在海滨散步,有时会从远方朦胧的海雾中发现一座座黑色的山头,这就是夜来停泊的军舰。而此时此地在开贞的眼中,房州海岸却与渤海湾复合了,他好象又看到了日本陈兵祖国东大门的情景,胸中迸发的爱国反日情绪忽而凝结为如下的诗篇:

  飞来何处峰海上布艨艟
  地形同渤海心事系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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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自然底追怀》,1934年3月4日《时事新报·星期学灯》第70期。

  为了集中精力准备“习一技,长一艺”,藉以“报效国家”,开贞不得不暂时遏制着如潮水般涌出的诗情。他觉得一切必须有利于当前的学习。鉴于大冢离校太远,他特地与吴鹿苹等人在本乡区真砂町合租了一间房子,集体开伙,生活极为简朴。在一高医科预备班,他仍把重点放在攻读日语上,同时对于其他各科亦不偏废,因此不但很快就能用日语会话和作文,而且连向来感到棘手的数学,这时也已冠于全班之首。同学们称赞他聪颖好学,戏呼之为“郭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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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樱花书简》第97页。

  “大头大头,落雨不愁,……”入冬以后,每当同学们在教室里围炉谈天之际,总有人喜欢摸摸他的头顶跟他开玩笑。其实开贞何尝不愁,东京郊区的冬天并不好过,天寒雨多风沙猛,冻得他把已小缩得不能扣结的卫生衣都绷上了身。不过这还好熬,最难受的是听见那些“水旱灾异频繁”、“袁世凯加紧复活帝制”、“中日交涉险恶”之类的新闻。一九一五年一月十八日,日本帝国主义以支持袁世凯(1859—1916)复辟帝制为条件,提出了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激起了全国人民的愤怒和抗议。为了强迫北洋军阀政府无条件接受条款,五月七日日本竟然下了最后通牒,限于二十四小时内答复。

  “祖国危亡,至堪悬念”,郭开贞闻讯后热血沸腾,义愤填膺,觉得国家积弱到这等地步,还有什么脸面在这个欺侮“母亲”的国度里读书,随即决定与同寓友人吴鹿苹等连夜回国抗议。行前折卖了书籍以及锅碗等用具,甚至还作好了参军的准备,只要中、日一宣战,他将立即投笔从戎。为此,愤然写下了一首七律:

  哀的美顿书已西,冲冠有怒与天齐。
  问谁牧马侵长塞,我欲屠蛟上大堤。
  此日九天成醉梦,当头一棒破痴迷。
  男儿投笔寻常事,归作沙场一片泥。

  然而待他们抵达上海,获悉袁世凯已经屈从了日本的无理要求,开贞一方面感到“国家之损失实属不少”,另一方面又觉得“至是数百年积弱之敝有致”,“欲归罪政府,思图破坏,殊属尖当”。对时局存在的糊涂观念,对祖国命运的无穷忧虑,就象那又咸又涩的泪水浸渍着他心头的创伤:愿为“母亲”抛洒热血的孩儿,在祖国看到的却是一张张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面孔,他仿佛感到了被“母亲”拒之于门外的浪子的悲哀。独踽在上海街头的他,一时不知何去何从,最后还是于同月十一日重又返回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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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创造十年》。
  《樱花书简》第65页。

  国内如此多灾多难,欧战又正烽火连天,开贞惴惴不安,时在家书中谈及此事,还特意将此间新闻杂志所载时事插图寄归父母亲浏览,并希望在乡邻间广为传阅,以开通风气。连开贞自己也没有想到,返回东京后竟又如此思念家国,海外游子的心情,他算是体验够了。

  一九一五年七月,郭开贞从东京第一高等学校医科预备班毕业,升入冈山第六高等学校第三部医科,与在该校第二部学工的成仿吾(名灏,1897—1984)初次相识。两人都“抱着富国强兵的志向,幻想科学救国”,“又都有着对文学的狂热”,这些共同的志趣使得他们一见如故,便相携“住在一起,一块到六高上学,一块登操山,一块到旭川划船,还一块儿游了日本四国的栗林园和濑户内海”,从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仿吾为人真挚朴讷,颇得沫若好评。平日他俩常于课余去学校附近的后乐园散步,每当看到园中翩翩起舞的丹顶鹤,总要伫步细细观看,喜不自禁。走累了就躺在草坪上聊天,少不了谈论中、日关系问题。在开贞看来,日本不久一定会对中国发动战争,这是不可避免的,因此他几度对仿吾说:“中国和日本的关系只能通过战争解决。”他很讨厌学校向学生进行军国主义教育,断然拒绝参加军事训练。

  “士不可不宏毅,任重而道远”。开贞知道,既然踏上了学医的道路,就得准备吃大苦、耐大劳,坚定不移地往前走,为此他特地抄录了曾子的这段话,并取字“毅夫”以自勉。不幸的是,由于为国事愁肠盘结,学习上又急躁冒进,以致忧劳成疾,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头昏脑胀,心悸胸痛,少睡眠多噩梦,记忆力几乎丧失,真是苦不堪言,“因此悲观到了尽头,屡屡想自杀”,“有时候又想去当和尚”,结果是王阳明拯救了他。在东京的一爿旧书店里,他偶然买到了一部《王文成公全集》,知道王阳明是讲究“静坐”功夫的,于是萌起了静坐的念头,立即上街买回一本《冈田式静坐法》,由此入门,每天早晚坚持静坐半小时,同时每天翻阅《王文成公全集》十页,不到两周时间,开贞的身体就渐渐复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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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仿吾:《怀念郭沫若》,1982年11月24日《文汇报》。
  黑田寿男:《六高时代和郭先生》,见日本雄浑社版《郭沫若选集》第1卷。
  冈山第六高等学校《同学录》,见1916年6月《中华留日大高同学会报》第2号。
  《文艺论集·王阳明礼赞》
  《文艺论集·太戈儿来华的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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