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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仕在北洋·幕府二十年 第五章 首入帝都(4)


  不料辜鸿铭一阵叹息,却成谶语,日后,袁世凯继续他出卖维新派的伎俩,把清王朝卖了,得了个民国总统,最后竟然称起帝来。手下将兵果然纷纷叛离,在众叛亲离中死去,而从此中国数十年不得清净。

  幸而这时随来的梁敦彦带来了一线曙光,使辜鸿铭不致绝望。梁敦彦以候补道员身份奉旨召见。回来后,与辜鸿铭大谈朝廷见闻,百官威仪,皇家气派,听得他心中痒痒的,可惜又身无品级,至今仍仅是个幕僚而已,无缘晋见。两人这么一番感叹,梁敦彦随即告诉他:“汤生兄,今日在朝房,等着叩见皇上,一帮大臣等在朝房中,三三两两,阔谈议论,只是声音都不敢太大,我注意着听他们谈话,只听得锡良锡清帅对别人说:‘咱们这些人,怎么配得上做督抚。’你要是有机会,一定要记下来,这样的人难得啊!随后有个人对我说:‘当今要想看一个督抚的识见、器量、才能,不必看他如何行事,单看他用人。不必看他所委任补缺的人,单看他左右所用的幕僚,就可知其一二了。’”

  辜鸿铭听得频频点头,心驰神往,如见上古之君子,接口答道:“甚至连他左右幕僚都不必看。想要知道当今督抚贤明与否,只看他吹牛皮不吹牛皮,今天中国并不是亡于外交上的失败,也不是亡于没有实业。我看,中国之亡,实在是亡于中国督抚喜欢吹牛皮。毛诗说:俱曰予圣,谁知鸟之雌雄。不过是说,都认为我圣明,谁又知道鸟的雌雄呢?今日要想拯救中国之亡,必从督抚不吹牛皮做起。”

  梁敦彦连连称好,辜鸿铭点上一支埃及香烟,接着说:“孔子说,一言兴邦。又说为君难,为臣不易。像锡良锡清帅这样的人,堪称今日督抚中之佼佼者。”

  辜鸿铭吹得起劲,梁敦彦听得认真,两人不觉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阵唏嘘,辜鸿铭正在兴头上,接着往下说:“当今天下,都说是同光中兴,特别推崇曾文正(曾国藩),曾文正公功业大节所在,固不可轻议,然而其学术及其筹划天下大计,实在不能令人心折。他自己日记中也说:‘古人有得名望而象我这样的人,没有比我更陋的了。’”梁敦彦心下疑惑,却素知他好辩。不禁问道:“曾文正之陋,陋在何处?”

  “这个嘛,只要看看南京制台衙门,那规模造型的笨拙,用工用料的粗率,一句话,大而无当,于此处,即可知道曾文正公的陋处了。”

  梁敦彦不禁大笑,辜鸿铭却一本正经:“笑话少说,你看他,执天下之望,却不知如何筹划,只知道西洋人有大舰巨炮,以为能制造大舰巨炮,西洋人也就不足惧了,殊不知李文忠(李鸿章)遵循曾文正故旨,愈走愈远,最后甲午一役,北洋水师的大舰巨炮不堪一击,唉,可叹,其不知西洋制度故也。”

  梁敦彦亦感叹不已,问:“那么他的大舰巨炮,何以不灵?”

  辜鸿铭欲言又止,颇费思量,答道:“这个就不好说了,形象说罢,当初我到西洋留学,见各国都城,无一不有大剧院,规模壮大,宏伟华丽,金碧辉煌,自不必说。到了演戏时节,每演一剧,观众数千人,清风雅静,肃然静听。而我国新办所谓文明新舞台,固欲仿效西洋,但每天场中观剧。观众举止嚣张,语言嘈杂,虽有佳剧妙音,也几乎被淹没了。由此可见,西洋与我中国,有教无教,不问可知。”

  梁敦彦听得眼发直,说:“这与国家大计有何关系?”

  辜鸿铭续道:“关系可大了,俗话说,窥一斑而知全貌,观剧尤能如此正心诚意,崧生兄啊!如此国民,干什么不行啊!”

  这时天上已飘起细雪,冷风渗体,凉意逼人身。两人从中午一直谈起,到此时也该是晚餐时候了,两人遂在房中摆下酒菜,生上炭火。谈兴仍不减。几杯酒下肚,辜鸿铭更是兴从中来,此时两人一旦脱离江南幕府的繁杂事务,来到京都,闲了下来,好久未有如此谈兴的辜鸿铭一身“金脸罩,铁嘴皮”功夫又发作起来,索性将他这近二十年穷居幕府之门,从那里狠狠咀嚼的世情,一发抖将出来。

  辜鸿铭接着话题,继续说:“崧生兄,当今天下,非一二督抚的问题。近日御吏能参劾权贵已属不易,而其下场多是去官归乡。中国到如今这般状况,已容不下一二耿直御史,更不要说其他了。即使能容这一二耿直忠心的御史,当今中国也并非如前代朝廷,因有大奸大恶之人,窃持大政,作威作福,参倒他们,就可以了。而是整个国家上下,以顽顿无耻为有度,以模棱两可为合宜,不学无术以自是其愚,这些人,真是患得患失的鄙夫了!但却足以亡人家国。而当今言官,却没有一个能上疏朝廷,一言有益于主德,提出一条建议以肃纪纲,使朝中上下,革面洗心,只是急急攻讦一二贵人琐屑小事,像是与人有深仇大恨一般,愤愤不平而不能自已。你说这是什么个状况啊!今日于天子足下,你也看到了。”

  梁敦彦听得入神,接口说:“似汤生兄此言,天下岂不是无可救药,你以为香帅如何?”

  辜鸿铭再点上一支埃及香烟,深吸一口,徐徐吐出,望着缭缭烟雾,神思有些恍惚,呷了口茶,润润嗓子,说:“说到香帅,当今督抚,我打过交道的。袁项城小人一个,不说他。李中堂,死了,我是不佩服他的,也不说他。刘制军,也已作古,此人我还有些佩服,也不说他。只剩两人,香帅与端午桥(端方)。端午桥在香帅署两江时,曾暂署湖广,我当时正在武昌,当时京师正拟办税务学堂,因而与午桥谈及此事,午桥告诉我:‘现在中国急需讲求专门学问,鄙意以为应在湖北创办釐金学堂。’我说:‘既有釐金学堂,州县官亦不可无学堂。’午桥答说:‘诚然。’我一本正经地继续说:‘如此则督抚亦不可无督抚学堂。’午桥闻之,大笑。我当时就说:‘学问之道,有大人之学,有小人之学。小人之学讲艺也,大人之学,明道也。讲艺则不可无专门学堂以精其业。至于大人之学,则所以求天下之理而不拘以一技一艺名也。自学成理,明以应天下事,乃无适而不可。犹如操刀而割,锋刃利则无所不宜,以之割牛肉也可,割羊肉也可,不必切牛肉用一把刀,切羊肉却又另做一把刀。”

  辜鸿铭一吹起来就没个完,梁敦彦也听得不亦乐乎,也不等他息下,紧接问:“到底当今天下,你以为午桥与香帅的刀如何?”

  辜鸿铭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态:“这个么,恕我直言,香帅学问有余而聪明不足,故其病在傲。端午桥聪明有余而学问不足,故其病在浮。香帅傲,故其门下幕僚多为伪君子。午桥浮,故其门下幕僚多真小人。当初曾文正公说,督抚要考绝无良心科,沈葆桢当考第一。我以为现在考督抚绝无良心科,端午桥当考第一。或许有人说,午桥多情好士,焉得为无良心,我却以为午桥不过是质美而未闻君子之道也。聪明人处浊乱之世,没有听过君子之道,则心中没有主见,故没有一个立身处世的标准。这样,人虽然有情,也像水性杨花的妇人一般,最容易做没良心事。故我以为,端午桥必考第一。当然,午桥是真好士的,不像吕不韦之流,无非要的是好士之名而已。端午桥之质美,亦可以说是今日浊世翩翩一佳公子也。”梁敦彦听他如此说,心有疑惑:“汤生兄如何说香帅手下多伪君子呢?”

  “唉,崧生兄,我想你也明白,既然你有此一问,那么我就给你举两个例子吧!香帅为人,风流自许,以学问自命,常常称能作数年京官,读书篱下,其愿已足。星海(梁鼎芬,字星海)早年即投其所好,深知香帅饱含书生意气,尤重诗文,特别是苏东坡、黄庭坚二家,却又不喜别人言其师承。星海诗本宗晚唐,乃一变其诗风。专诵苏、黄诗句。面见香帅,侃侃而谈,香帅深重之。此次香帅入京,实是香帅调署两江后,端午桥执掌湖广总督,梁星海功名心太重,立即奔走端午桥门下,阿之谀之,协助端午桥,排挤香帅,致香帅不能回湖广任上,而羁留京师。人云星海乃小之洞,之洞乃大星海。虽香帅深恨星海,却是幕下多伪君子了。单此一人,即可见香帅幕中人物,特别是移督湖广后,香帅优容手下,恣意贪婪,你我跟随香帅多年,不说也罢。”

  日后,张之洞死,梁鼎芬扶棺恸哭,虽为伪君子,终亦算有君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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