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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悼王若水

  邵燕祥

  见说招魂欲断魂,魂飞四海岂王臣?
  金台何事鞭名马,秦政无疑养小人。
  真理由来皆朴素,反思之后转深沉。
  宁鸣而死不缄口,抗辩声声率土滨。
  愁思如海复如潮,惟有愁魂不可招。
  痛苦千端缘智慧,灵风万里动旌旄。
  横秋意气应如在,剥笋文章尚未烧。
  世上再无王若水,阑珊灯火黯春宵。

  读后深感燕祥友:“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胸襟是何等宽广,思绪又是何等深邃。

  还有一位文友名鞠盛,实在令人佩服。鞠盛原是中国电影家协会出版社的编辑,扬州人,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1957年错划为右派。1978年中央公布改正错划右派的政策出台后,他的原单位一直不调他回北京,不予落实政策。仍让他留在湖南潇湘电影制片厂,可是潇湘厂没有他的档案,不能落实政策。他来北京多次申请,回复总是应付、拖延。于是他不再为此事浪费生命了,就在北京农村找间房子住下来。踏踏实实地写诗、写剧本。成绩不少,终于感动了中央有关部门的领导人。

  大约是1984年左右,我在北京实验京剧团负责创作室时,一天团长让我接待一位外地作者。一位面色微黑瘦削的老头,穿着旧中山装,操着江浙语音一口气不间断地快速地对我说:“我是扬州人,叫鞠盛。在当地我花费了十几年功夫搜集材料并写出了京剧《鉴真和尚》剧本,想求高人指点和推荐。有人介绍我找北昆院长金紫光。我将剧本送到金院长那里,长时间没有回响。忽然我看见战友京剧团演出了这个戏,作者是金院长的妻子黄某(在北京实验京剧团创作室),她这样做不合适……”原是来告状的,我说:“她这样做不对,至少应和你合作。”我和黄某谈了后,她对我非常不满意,已经改头换面的演出了,有什么办法。我只好劝鞠盛另找出路。从此他将我当成知己。他为他心爱的《鉴真和尚》熬干了他的耄耋之年,2002年,海南省琼剧团与他合作演出了琼剧《鉴真东渡》,虽然受到了戏剧家郭汉臣的好评;但鞠盛还是认为没有完成他的心愿。他认为鉴真大师东渡,是具有国际意义的重大题材,应上荧屏。他无私地贡献剧本给中央电视台想和他们合作。但结果也是抛开了他,他现在拖着85岁高龄的多病的身体,经常挤公共汽车到处求人要个公平,只怕又是一场空,可怜啊!伟大的小人物。有次出门在公交车上,他突然冻得全身哆嗦,她的妻子忙紧紧抱着他,好不容易跌跌歪歪地回到了农村的家。我在电话中劝他,算了,颐养天年吧!他却说:“不!我愿将这一剧本无条件敬献给认真拍摄鉴真影视片的人,东拼西凑不行”他执勒地、顽强地追求真善美的精神,非常人能做到也。

  从1978年到2004年二十六年,他没有得到工作、工资、住房等一切待遇。他是怎么渡过的呢?

  他主编《全国诗社诗友作品选萃》,他通过主编和发行《选萃》诗集二十余辑,团结和鼓励了全国爱好诗歌的诗友,同时维持了他和妻子杜蕙芬的生活。他写的长诗《孙中山传奇》,博得了中央组织部、中央统战部和台湾有关方面的重视。他写的《千古功臣张学良将军之歌》,曾搬上舞台。他用二十余年心血写出的《鉴真和尚》歌剧剧本不仅出了书,也登上了海南琼剧的舞台。

  中央组织部有关领导通知全国文联和全国电影家协会给他落实政策。2004年初,在他84岁时,他才被允许回到电影家协会,才恢复了党籍,才有了工资,才得到了离休证。但他并没有因此止步,他继续为《鉴真和尚》进入电视荧屏而努力。最近文联给了他三个书号,他准备用来出版他的《鉴真和尚》的电视剧本;出版早年就写成的但被反右扼杀又被别人剽窃的《洪湖母子》剧本;出版史诗《李自成后传》。他甚至还在为创建一个诗词大学到处奔走,资金有着落了,立项尚在进行。他这种奋斗的精神是罕见的,更证明被错划的右派绝大多数本来就是想把智慧贡献给祖国和人民。

  市委机关错划的右派在改正后,也都重放光彩。监委会的白祖诚原是清华大学的高才生,优秀的中共地下党员。北京解放后,调到市委工作,1957年响应整风号召,认认真真地写了份帮党整风的万言书,因此被打成右派。在劳动中严格要求自己,长期干最艰苦的活,长期烧石灰。得了一身病,肺气肿、心脏病、主动脉硬化、风湿等病。于是换心瓣、修关节,又顽强地活下来了。他被改正后任北京市委纪律检查委员会办公室主任,在任期间主持清算四人帮留下的冤案。后又担任北京旅游局党委书记,现在虽已离休,依然拖着病残之驱孜孜不倦地写不平凡的回忆录,希望后人能注意历史教训,希望历史永不再颠倒。

  市委宣传部另一位被错划的梁湘汉,当时他刚23岁,改正后也到市委纪律检查委员会工作,因工作优异,由办公室主任提升到市记委常委。后来中纪委又调他到《人民日报》任中纪委驻《人民日报》小组副组长,他的才干得以发挥。

  原北京青年报主编张永经,划为右派后,历经折磨。80年代又重新崛起。成为北京电视剧中心的艺术总监,还参加了许多电视剧的演出。

  我,不过是个普通人,但也在1978年后极力做些事,我创作和拍摄的电视京剧《曹雪芹》,不但在祖国各城市都播放过,也在世界上许多国家播发,获得好评。闻名全国的北京市京剧昆曲振兴协会由我打开局面。为一个新的艺术品种创办了《北京电视戏曲研究会》和《中国电视戏曲》杂志。

  这些成就,从深谷中拾起了我曾被蹂躏过的人格。

  重拾我们这些人的人格,不能依靠上帝的赐予,而是经过了无数次碱水、血水的浸泡;而且决定于有条件翱翔时,决不爬行的性格和思想。

  对我来说,翱翔更为艰难。

  1957年的一声宣判,判我精神入狱无期徒刑。20余年后,曙光重现,才得以提前释放。可晚年又经历了人生的许多生离死别,但命运没有整死我,有些朋友戏呼我为“死不了”。于是我为自己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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