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传记·回忆录 > 沧桑九十年 | 上页 下页


  有一次我记得父母大骂我大哥一顿。原来大哥在上海南洋公学读书,私自同二哥商量,用了二哥在下江做生意的一二千元,在上海买了套碾米机器,就自行在沙市开了一个碾米厂。这使两位老人家很为恼火。在我们那个大巴山沟里,在那二十年代居然有人在下江开厂,确实是件轰动我们乡下人的事。

  父亲是封建时代的人,他为我们家开创了一个家业,是开拓性的人,但是他染了封建时代的意识与习气。有了钱,就当地主,抽大烟,但后来居然又戒了,信了同善堂,老了又出外游玩访友(访问同善堂的教友),在抗战初期死了。我大哥、二哥是旧时代的人,但也有开拓性,他们拿着钱自己在湖北沙市开了厂,先是碾米,后是面粉厂,居然在沙市商界挣得了一席之地。但他们又是那个社会的牺牲品。大哥在抗战期间跑去上海买房子当二房东,全国解放后,他被判为坏分子死于安徽劳改农场里。

  我三哥一直在巫溪当地主,他管理了我父亲挣下的在老家的房屋、田地,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幸好在土改前死了,不然他必定要挨一番斗争。家业衰落了,他的子女很多,解放后艰苦的生活着。三嫂我们称为黄姐,是下方坝有地位黄家的好闺女,她嫁了我三哥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艰难。我小的时候在下方坝就认识她,她同我三叔家的小姐关系好,所以我们常在一起玩。她知书识字有才女之称。可惜嫁给我那位放浪的三哥,埋没了她。她同我三叔的小姐,是我们小时在一起玩的小同伴,我最喜欢她两个。她们只能走旧中国女性的悲惨道路。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她们。童年时代得到的温情越到老年越容易泛起凄凉的回忆。

  然而刘家坪最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我的妈妈。我是她生下子女中最小的一个,她一共生了九胎,最后只留下六个,最大的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境遇都不好。特别是我二姐,不知怎么弄的,瞎了一只右眼,为了嫁出她,我妈妈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后来几乎是用钱买了个女婿。过门后就听说她受了虐待。妈妈为了她常常流泪。

  到了我生下后,妈妈实在不愿再生孩子了,所以给我取名叫满娃,满了不再生了,所以我小名叫满娃子。可是后来又生了个男娃,取名叫定娃子,就是说到他为止就定下来不再生了。定是定下来了,可不到三四岁定娃就死了,我还是最后一个。四川乡下土财主习惯性的喜欢么儿子。父亲,三个哥哥,他们常不在家,只有我跟着母亲转,常带我下菜地,收拾菜园,为她跑腿拿东西。妈妈喜欢我,又为我调皮捣蛋打我的爆栗子,即用手指屈起来打我脑袋。我家在刘家坪有两座房子,老屋后面靠山有个小花园,种的花我最喜欢的是板子花。三叔家小姐常来我家住,同大嫂一起玩,叫我搞指甲花,把它染在指甲上,就变成红指甲。园子种有杏桃李袖子等果树,开花时我为她们摘花,结果时我采了青果给她们吃,酸酸的,她们又怕酸又爱吃,那副相顶逗人的。我不该帮忙让小姐去爬树;有一回被妈看见了,狠狠地给了我几个爆栗,打得我疼得哭了。虽然哭,心里高兴,因为有小伴玩。可惜这种日子不多,她长大了,不再来我家了。

  那时,四川军阀混战,常常有军队从我们山里经过。两河口镇上也住过军队,一个连长竟讨了镇上的美女做太太。这个女娃儿家是开杂货铺的,她嫁给了连长,就不同做买卖了,成了官家的人。我家也住过军队,不知是哪个队伍,我们小孩好奇,喜欢找当兵的玩,特别喜欢收集他们香烟盒里的小牌牌,大部分是老头牌的。我爸爸妈妈似乎很怕他们,特别对当官的非常巴结。其实现在想来,那些官也不大,顶高也只是个连长,但同他关系搞好了,士兵们就少胡来了,这个道理我当时是不懂的。我家里没有女孩子,我妈特别照顾我,怕我出事,十分严厉地告诉我,不许玩他们的枪,而这正是我非常好奇的东西。好在住兵的时候不多,而过军队的时候多。两河口沿着东溪河是通往湖北房山一带的道路,过往军队走那条路的多。

  刘家坪我家往南走约半里地有个小山神庙,我妈常带我去那山神庙,她坐在庙前石坎上望着河对面大道上来往行人和山坎下河里的船只,一坐很久,有时从下午到黄昏。看着看着有时哺哺自语,有时给我讲故事。她自言自语我听得出是怀念出门在外的父亲和哥哥们,抱怨两个大女儿的身世艰苦,恐惧过往军队扰乱百姓。故事讲的是她来佘家的辛酸,从小就来做童养媳,我爸爸成天在外跑生意,她实际上是我家的保姆小工,洗衣、做饭、照顾几个小叔子、全家的杂活都是她干了。做婆婆的偏心喜欢小的,一个不顺心就打骂她,她伤心得有一次要跳河自杀,她说把你的三、四、五叔抚养大了,他们却逼着要分家,你爷爷老了,奶奶死了,讨一个继母,更管不了事,由着几个叔叔闹,只好分家了,把我爸爸一手持的家当分成六份,我们家得的最坏的一份,只好搬来刘家坪自己干了。现在好了,我们家自己干好了。

  我几个叔叔从小不做事,坐吃山空,又要找我家借钱,我父亲老实,经常被他们敲竹扛,打秋风,要把他们分的田宅房屋用高价卖给我们。说我的几个叔叔怕我妈,因为他们从小是她带大的,但现在他们总是央求我妈要东西。妈说最不该的是老三,就是我三叔,做生意赔了本,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宝贝姑娘,三叔又死了,三婶子非要我二哥过继给她做儿子,我二哥现在顶我父亲脚色当家做生意,当然不干,于是三婶居然约好亲戚朋友聚会同我爸讲理,还声言要打官司要二哥去当儿子。

  这些故事讲过不只一遍,一边讲一边流泪说,你们佘家对不起我,我来你家从十二岁起干到现在几十年,真是辛辛苦苦,不知流了多少血汗与眼泪才有今天,你爸爸有良心没有另外找人(意思是没有讨小老婆),算是把这个家撑下来了。现在这样兵荒马乱,世道不好,未知将来要怎样了。她对过去悲哀的回忆,对现在过得忧心忡忡,不敢想将来,但对我,不只是她倾诉的对象,晚年孤独时的亲人,还望我能成人,成一个有出息的人。从小我受到的母爱,始终没有忘记,我现在已八十多了,回首我的所作所为,可以告慰我妈,我没有辜负她老人家。

  在山神庙陪伴母亲的时候,老人家除了向我讲故事外,多半是独坐看着对岸的人行道,在盼望什么,自言自语。我则围着板栗树打栗子吃,板栗是好吃,它有一个长着针刺的壳,为了剖开这个壳我吃了不少苦头,最后发明用鞋底搓,这样少刺手又好打开。

  六十年后,1989年我回巫溪,去了刘家坪,不但房屋没有了,小山神庙、板栗树也荡然无存。原来我家屋后有一片烨树林,变成了玉米地,两条河水都没有当年清了,山也秃了。沧海桑田,景物全非,当年的刘家坪,仅留在我记忆中。

  两河口小镇虽然还有几户人家,因为有公路,它已不是当年的小商镇集。公路走它上面,而它已被过往行人忘记了。当然,我小时发蒙的私塾庙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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