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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六


  一听这话中的骨头,张居正心中已生愠意,但他却不表现出来,只恳切问道:

  “和卿兄,对朝局你还有何建议?”

  吕调阳默不作声,半晌才回道:“叔大兄,有句话我一直闷在心里,今天再不讲,恐没有机会了。”

  “请讲。”张居正催道。

  “这次处置辽东大捷一事,皇上下旨撤销所有奖赏,是否操之过急?”

  张居正知道吕调阳会提这件事,便道:“关于贤侄元祐的恩荫,皇上另有打算。”

  吕调阳摇摇头,答道:“首辅如此一说,好像我吕调阳说这件事是出于私心。其实不然,我是为你担心,当事官员嘴里不说,心里头恐怕会责怪你。”

  “我想过,在公理与私情两者之间,我只能选择公理。”张居正回答。

  张四维觉得这时候自己必须有一个态度,便道:“首辅处理辽东杀降冒功一事,我是支持的。掌控政府燮理朝局,就得言必信,行必果。”

  吕调阳对张四维的表态大不以为然,他提了提气,苦笑着反驳:

  “孔夫子以言必信,行必果为小人,孟子以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为大人,可见至圣亚圣二公,其言相近。一人之言行固然应有信果,但一味追求信果,则于道反有所害。朝廷所有政纲,当以适道为上策。”

  张居正本不想刺激吕调阳,但这时实在忍不住了,便正色言道:

  “国家尊名节,奖恬退,虽一时未见成效,然当患难仓促之际,终赖其用。如唐朝安禄山之乱,河北二十四郡皆望风溃逃,只有一个颜真卿独挡匪焰,这便是尊名节的功效。我辈效命皇上,匡扶社稷,终不能以粱肉养痈而任其败溃,你说呢,吕阁老?”

  讲道理雄辩,吕调阳从来就不是张居正的对手。但他心里不眼,想了想,又道:

  “辽东大捷一事,我只是随便提提,今天我要郑重讲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张居正追问。

  吕调阳示意仆役把参汤拿过来,他呷了一小口,又艰难地说道:

  “我认为,你查禁书院一事过于草率,尤其是杀何心隐,恐为后世留下话柄。”

  吕调阳一直是讲学的热心提倡者,一帮清谈心性玄学的官员都把他奉为老祖宗,许多私立书院的山长也与他过从甚密。这一点张居正早就知道。在处理武昌城学案的时候,吕调阳正好在家养病,张居正也就有了理由不征求他的意见,而独断专行向皇上请旨:此事处置完毕,倒也没听到吕调阳私下发表过什么异议。张居正还以为他一心归隐山林,对朝政已失去了兴趣,没想到他却一直把怨恨深埋在心。放在平时,他会拍案而起,但此时他却不得不强自忍抑,只辩解道:

  “何心隐是被死囚发狂扼死,与我何干?”

  “叔大兄,这个弥天大谎,撒得并不高明,”吕调阳心想自己反正是要死的人,心里头已无顾忌,故放胆言道,“何心隐大名鼎鼎,而且还没有定罪,怎么可能和死囚关在一起?常言道王道如砥,本乎人情,何心隐一代鸿儒,却不明不白被人弄死,这哪里还有国法人情可言!”

  “你!”

  张居正霍地站起。自当首辅六年来,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当面指责他。看到他脸色铁青怒形于色,张四维生怕弄僵了局面双方都下不了台,忙插嘴调停道:

  “吕阁老,你不要错怪了人,首辅对你一直有情有义。昨日为了解决你二公子的前程,还专门给皇上写了条陈。”

  正在给父亲捶背紧张听着谈话的吕元祐,一听此言,忙住了手,急切地问:“条陈写了什么?”

  “祐儿!”

  吕调阳大叫一声,他是觉得儿子太没骨气,本想阻止他问下去,由于一时性急突然发力,他顿时两眼一翻,头一仰,又昏迷在太师椅上了。

  “和卿兄!”张居正急忙大喊。

  “吕阁老!”张四维急得额头上冒汗。

  “父亲,你醒醒。父亲,你醒醒。”

  吕元祐一边摇着父亲一边哭喊。仆役们一齐拥上来慌手慌脚给吕调阳灌参汤施救,正当屋子里乱成一锅粥时,门外又传来一声高喊:

  “圣——旨——到!”

  话音未了,便见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匆匆走进了客堂。他见张居正与张四维都在屋里头站着,以及客堂里凌乱的场面不觉一愣,忙打了个拱向两位辅臣问安。

  “张公公,你是来传旨的?”张四维问。

  “是的。”张宏躬身回答。

  说来也怪,一听到“圣旨”二字,昏厥过去的吕调阳竟突然醒了过来。“父亲,张公公来给你传皇上的圣旨!”吕元祐附在吕调阳的耳边高喊。吕调阳点点头,挣扎着身子要下地。

  “躺着不要动!”

  张居正说着跨前两步,想把吕调阳按住。吕调阳喉咙里一片痰响,却使出吃奶的力气掰开张居正的手,执意要往地上跪。他是循规蹈矩的大臣,哪怕一息尚存,碰到接旨的事,也决不敢马虎从事。众人违拗不过,只得在地上铺下被子,让他跪上去。到这时候儿,他哪还跪得下去?人整个儿就趴在地上了。张宏见此情景,只得赶紧展旨宣读:

  说与内阁辅臣、文华殿大学士吕调阳知道:朕念你秉忠报主,有功于社稷,特颁旨荫你一子,仍复吕元祜

  太仆寺亚卿之位,着吏部办理,钦此。

  张宏一念完,吕元祐也忘了照顾父亲,竞扑嗵一声跪下,高声喊道:

  “谢皇上大恩!”

  “快扶你父亲起来。”张居正一旁催促:

  吕元祐这才侧过身子,同仆役一道来搀扶趴在地上的父亲,匆忙中竟抓了一手水渍,低头一看,父亲的裤裆里已是热乎乎湿了一大片。

  “哎呀,父亲撒尿了。”

  吕元祐急得大叫。待把父亲翻过来一看,只见他口吐白沫双眼瞳仁已散,鼻孔里还有一丝儿出气,进气已是全无了。

  “父亲!”

  紧接着吕元祐占一声撕肝裂胆的哭叫,便听得近处什么地方传来如同空灵出穴的颂咒声:

  南无飓哆喃三藐三菩提俱胝
  喃怛你也他喳

  “这是谁?”张居正问。

  “大概是一如老和尚,”张四维惊魂未定地回答,“他在这里做祈福法会,我们来,他便回避了。”

  “我们走吧,让一如和尚替吕阁老做完法会。”

  张居正说着,弯下身子摸了摸吕调阳开始变冷的面颊,噙着两泡热泪掩面而去。

  张居正④火凤凰·第十九回 朱翊钧寻欢曲流馆 李太后夜闯御花园

  天一煞黑,朱翊钧在乾清宫里胡乱用了一顿晚膳,放下筷子就对王皇后说:“咱吃饱了闷得慌,且出去随便走走。”说罢便命孙海客用两个贴身内侍随驾,出了乾清宫后门,穿过坤宁宫进了御花园。这御花园本是皇上与后宫佳丽们休闲散心的场所,建有万春亭、千秋亭、对弈轩、清望阁、金香亭、玉翠亭、乐艺斋、曲流馆、四神祠等建筑。此时天已尽黑,御花园里到处都点亮了灯笼。朱翊钧站在御花园进口的天一门下,问孙海:

  “现在去哪儿?”

  孙海挤了挤眼睛,小声回道:“曲流馆。”

  曲流馆建在御花园最大的假山——堆绣山的西侧。山馆之间有一个大水池。池上架了一座石拱桥,叫澄瑞桥。朱翊钧走上桥头,便见曲流馆门口跪了两名宫女,她们是听说皇上驾到,特意跑出来恭迎的。

  朱翊钧快走几步到了她们跟前,两位宫女一起娇声说道:“奴婢恭迎万岁爷驾到。”

  她们都低着头,朱翊钧借着曲流馆门口挂着的四盏宫灯,瞧着她们云鬓上插着的银件闹蛾儿和白腻腻的粉颈,心里头顿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说道:

  “你们平身吧。”

  两位宫女谢恩站起,五个人一起进了曲流馆。这曲流馆三面环水,当初建它时为的是观水景看游鱼,格局并不甚大,但极有韵致。饮酒休憩的供张设备一应俱全。朱翊钧为何要在天黑之后偷偷摸摸跑到这曲流馆来,事情还得从六月间那一次紫禁城中的集市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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