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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王凤叹口气:“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臣譬如风前之烛、瓦上之霜,早已是灯枯油尽,如何还能耐得风骤雨狂!人老了,不去找病,病自缠身!”

  成帝移座于王凤榻前,拉着舅父的手涕泗齐下:“舅父这是为朕的江山,才积劳成疾的呀!您看您病成什么样子了!这都是朕的罪过,朕无德无能,不能治国兴邦,还连累舅父,偌大年纪尚不得安享天年,为大汉家国之事忠心耿耿夙夜操劳,活生生累得缠绵病榻,这叫朕于心何安哪!”

  王凤也是感动得老泪纵横,鼻翼抽动,泣不成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陛下也!老臣生性率鲁,不会和风细雨,执政十一年来,颇多触杵天子之处,世人皆曰老臣以臣蔽君、专擅朝政,唉!唯有陛下知道老臣是一片忠心!陛下自幼,颇不受先帝青睐,常在老臣面前倾吐心中烦懑,老臣当年即许宏愿,有朝一日陛下登极,老臣必肝脑涂地以佑我主,尽心尽力为陛下多分担一些责任,只是老臣才又疏,学又浅,德不崇,望不重,十一年来,辜负了陛下的重托,深夜自省,敢不战栗惶恐!老臣此心,唯圣主能查知!”

  成帝嘘唏叹气:“朕见识不广,有时也对舅父产生一些误解,像定陶王之事,还有乐昌侯王商之事,以及前不久京兆尹王章之事,都是因为朕的固执与轻率,才让舅父枉担了蔽君之名!现在想起来,您都是为了朕好,才抗颜直谏的。如果当时朕能够慎重从事,您也不至于为这些事所困扰,您的身体,也就会好多了!千错万错,都是朕躬之错!”

  王凤诚惶诚恐:“陛下千万不可如此自责!这岂不更让老臣无地自容了么?陛下虽然年轻,却谦恭敏慧,从善如流,实是明君圣主,还是老臣处事不当,才令陛下心生疑窦,实在是老臣之罪!”

  爷儿俩挺有意思,一个玩儿命自我批评,一个使劲儿承担责任,这哪是君问臣疾!

  当然这都是走走形式罢了,成帝最关心的,还是老爷子一旦不成,有谁能够接替大司马的要职,为朕分忧解难,而这刚好也是一直在王凤心头萦绕的问题。

  成帝终于开口:“舅父正在病中,按理朕不该口吐不利之言,但为大汉江山考虑,有件事朕不得不问……”

  王凤知道成帝想说什么,他坦然得很:“陛下不必讳言,老臣自知病入膏盲,已是日薄西山,再难为国效命。陛下有话请讲,趁着这会儿臣还明白,不至于有什么胡言乱语干扰圣上的决心!”

  “好好好!舅父既然如此深明大义,朕也无需兜圈子了,您以为,您百年之后,有谁可以代您而寄国家重托?”

  成帝这个问题,王凤心中早有答案,但他认为,最好能由皇帝主动提出人选:“我主圣明,龙心中必有贤才以备,臣愿闻之……”

  成帝哪里斗得过这只老狐狸,他忘了一条领导原则:高明的决策者总是不急于端出自己那盘菜。

  其实他也根本算不上一位高明的决策者,他的本事,不过就是按照“排排座、吃果果”的顺序,从老大往下数:“您是大舅,您完了是二舅……二舅早没了,那么接下来就该三舅了,对呀!三舅平阿侯王谭怎么样?”

  王凤一看,皇上您费了半天劲,就端出这么一盘菜呀?王谭?老三?他哪儿成啊!屁嘛本事没有,就会跟大哥犯“滋扭”,老跟我对着干,冲这个也不能让他接我的班儿啊!

  当然这是王凤的心里话,不能直接跟皇上这么说,得拐个弯儿:“陛下提到老臣三弟平阿侯王谭,这倒是个人才,在我这几个兄弟里也算出类拔萃了,尤其那股六亲不认的劲儿,特别难得,看门守户再合适不过了,大脸子一搭拉,谁也甭想蒙混过关!不过,大司马的职位不大合适,他没有容人之量!要不陛下您再考虑考虑别人?”

  成帝心说我还考虑谁呀?您自己都说了,王谭是您几个兄弟里最优秀的了,他都不行,那还有谁呀?

  “朕的舅父中,除了大舅,就数三舅了,再往下,四舅安成侯王崇?不行啊,他去了好几年了,五舅?成都侯王商……”

  “陛下,你眼光再放点儿,别光扒拉那几个亲舅舅……”

  “当然得亲舅舅了!汉家规矩嘛,由打卫青开始,霍去病,霍光,大司马从来都是外戚的活儿!典领兵马,这样的重要职位,当然是亲戚当着保险、放心!”

  王凤心说不行,我这外甥钻了牛角尖了,得启发启发、诱导诱导:“陛下果然精通历史!不过,据臣所知,外戚任大司马的,好像不一定都是皇上的‘亲’舅舅……”

  王凤特意把“亲”字拖了长音。

  成帝那层窗户纸太厚,还是没点透:“不是亲舅舅还能是干舅舅?太后也没拜把兄弟呀!”

  王凤心说怎么还不明白呢:“比亲舅舅干点儿,比干舅舅又亲点儿,比如先帝孝元皇帝那朝的大司马车骑将军平思共侯许嘉,不就是先帝母后的从兄弟,也就是叔伯兄弟嘛!”

  “你是说从舅?朕好像是有一个从舅……”

  “陛下圣明!您的从舅,就是御史大夫王音哪!”

  “对对对!王音从舅原先是长乐卫尉,因为王章的事情立了功,刚升为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没多久……”

  “一年多了!王音这人一向谨慎,比臣那几个只知道奢靡纵欲的亲兄弟强多了!臣敢以身家性命担保,王音要是当上大司马,一准能把您的江山保得结结实实的,大事小情都用不着您费心!”

  成帝一听就乐了,管他什么亲舅从舅呢,有人替朕管事儿能让朕腾出空儿去玩儿就行!

  “那好那好!朕就担心没人执掌朝政,耽误了朕的……国家大事呢!”

  安排完善后事宜,成帝就要开撤,毕竟他还有许多“国家大事”要去料理,比如跟富平侯张放约好了的,上外头“体察民情”什么的。老这么跟一个快死的干巴老头枯坐着,多耽误事儿啊!

  可王凤还有话说:“陛下,老臣还有一件事情要请您费心!”

  成帝只好再留一会儿:“什么费心不费心的,有什么话您就说吧,朕是一定照办,咱们爷儿俩谁跟谁呀!”

  “那臣就先谢主隆恩了!巨君,你进来,见过圣驾!”

  王莽应声从外屋趋进,三叩九拜,行了君臣大礼。

  “陛下,这是老臣的侄儿,是您二舅的孩子……”

  成帝惊叫起来:“王莽,表弟,是你呀!好几年没见,你都长成大小伙子啦!”

  王凤得意得忘了自己的病痛:“陛下,您这个表弟,这几年出息不小!跟着长安城名儒陈参陈老先生,可是学了不少东西!可就一样,到现在还是白丁一个,您看是不是……”

  “朕明白朕明白!又不是外人,想当官儿还不容易?说吧,要个什么官儿?”

  王莽叩首启奏:“陛下,隆恩浩荡,臣不胜感激涕零。不过,臣以为,臣以一介布衣,不宜骤登高位,按照汉家取仕的惯例,还是先从‘郎’做起吧!一来,可以堵绝世俗之口,别以为皇上您一心照顾亲戚,拿朝廷官爵送人情;二来,臣是学习周礼的,从基层干起,也好多积累一些工作经验,为今后打一个坚实的基础!”

  “有道理有道理!朕就任命你为黄门郎,担任禁宫守卫,这样有空儿咱们哥俩儿也好在一块儿叙叙儿时之旧谊!”

  “谢主隆恩!臣黄门郎王莽定当不负圣望,努力完成守卫禁宫的光荣使命!”

  “好!舅父,朕的外戚之家中还真人才辈出哩!大汉有望!大汉有望!”

  成帝高兴之至,连声庆幸大汉有望,他哪里想到,正是这个小小的黄门郎,三十年后竟会润物细无声地把汉家天下变成了新朝江山!

  大家都知道有一个关于汉朝立国的传说:“高祖斩蛇”。据说汉高祖刘邦在芒砀起义之时,有一条白蛇挡道,并口吐人言,说刘邦当“贵为天子,奄有四海”,不过,它并不服气,说你刘邦是赤帝之子,我白蛇是白帝之子,同为帝子,凭什么你一个人独得天下?说什么我也得跟你比划比划。刘邦也是仗着酒力,怒斥白蛇,两位帝子说“噌”(ceng)了,就在芒砀山过起招来。刘邦一口剑电掣雷迅,把白蛇逼得走投无路,白蛇急了,威胁刘邦,你可不能斩我!你斩我头,我闹你的头,你斩我的尾,我就闹你的尾!刘邦哪听这个呀!手起剑落,把白蛇拦腰斩为两截。心说我叫你闹!闹头闹尾,我斩你腰,看你闹哪儿!这条白蛇据说后来托生为王莽,因为是腰折的,只好舍头弃尾,闹了汉朝的中间,在西汉东汉之间,闹出一个十五年的“新朝”。

  当然这是神道主义的宿命论,迷信色彩相当浓厚,我们这书虽然是小说,也不能采取这种荒诞无稽的“神”话作为立论的依据。聊记于此,供各位一粲而已。

  却说王凤见成帝挺欣赏王莽,劲头儿又上来了:“陛下,您刚才说您的外戚之家中真是人才辈出,这话太精辟了!像王莽这样的青年才俊,还有一位。”

  “哦?他叫王什么?”成帝也来了兴趣。

  “不姓王,他复姓淳于,单名一个长字。”

  “淳于长?您说的是黄门郎淳于子孺?”

  “正是他。淳于子孺是老臣的外甥,和陛下也是姨表之亲呢!臣此次染疾,多亏了子孺、巨君两个晚辈百般照顾,那份孝心,简直比亲儿子还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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