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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杨勇正为万宝常吁叹不已,姬威已领着酒保,挑一担美食、好酒入房。房中局促不堪,只好将就张罗。酒过数巡,拘束渐自解除。那云定兴的女儿生长于塞外,本无礼教束缚,今见太子不摆架子,大有好感,不断上前劝酒,来往之际,喜笑不禁。杨勇何曾历此情景,喝了几杯酒之后,忽然忘情地抓住云氏的粉臂道:“你可否愿意随我入宫?”

  “入宫干啥?”云氏吃吃笑道。

  “这个……这个……”杨勇一时语塞。

  “你难道不怕我把宫中的东西偷了?”云氏又笑道。

  杨勇斟了一杯酒端给她道:“今后整个东宫的物事都是你的了,你要偷可是偷自己的东西!”

  云氏一笑,把口中的酒喷得杨勇满脸都是酒珠,座上无不大惊失色。而云氏却浑不当一回事,反而纵情大笑,笑得花枝乱颤,前俯后仰,往杨勇身前倾倒;杨勇顺手一揽,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也哈哈大笑。

  曹妙达满斟了两杯酒,端至太子、云氏跟前称贺道:“愿太子与娘娘如鱼得水,永如今日!”

  自此,杨勇每日都去曲江池畔的无色庵。他万万料想不到自晦自污竟是这般境界,原来韬晦一点也不困难。不久,云氏便怀了孕。元妃久婚不育,杨勇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他连忙将云氏接入东宫,封为昭训;接着又把云定兴、曹妙达引进宫中,而万宝常则无意入宫,仍在无色庵著述。

  过了三个月,云氏生下一男,取名杨俨。父皇杨坚与母后独孤氏闻说长孙出世,也是大喜过望,连忙叫他夫妇将婴儿抱入内宫。杨勇与云昭训将婴儿抱入宫中,送给父皇母后看望,孩子从杨坚手中转入独孤伽罗手中,复又从独孤伽罗手中转回杨坚手中,两人逗着婴儿大乐,杨坚高兴得哈哈大笑,可这一笑突然僵化,再也笑不下去。

  一道阴影忽然罩在杨坚的心头,他怎笑得下去?云昭训乃是在宫外怀孕有此婴儿,听说这女人野得很,会不会……杨坚对兵家各种著作熟习如流,疑心特重,他常以秦皇自比,对秦朝的典故了若指掌;关于吕不韦偷天换日的阴谋自然清楚不过。他想:

  ——若是有人先将云氏弄成怀孕之身,再与太子杨勇交接,冒充太子的长子、我的长孙,那么,那人不费一刀一枪便将我家的天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夺了过去,岂非天大的笑话?

  于是,他便以怀疑的眼光重新审视怀抱中的长孙杨伊。先是觉得此儿长得确乎与杨勇相似,但越是细看,越是不似!天哪!我把宝位传给长子杨勇,杨勇又传给长孙杨俨,这当中有多危险!再说,这长孙为何要取名曰“俨”?俨者,相似也者。莫非他夫妇自觉会引起我的疑心,特意以“俨”命名,使我不致察觉?杨坚愈想愈真,也愈想愈乱,终是一片茫然,最后将婴儿还给云氏,漠然道:“你们回去吧!”

  母后独孤伽罗狠狠地瞪了云氏一眼便不再吭声。她憎恨宫中所有的嫔妃,推而广之,也憎恨天下所有官员的侍妾,认为乱家败国的都是这一帮妖狐,所以她一眼见云氏抱儿进宫,便满肚子的不舒服。

  杨勇夫妇回到东宫,一路上纳闷不已,竟弄不清楚:

  ——这婴儿刚刚出生三日,何以得罪了祖父、祖母?

  真正是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一些时日,杨坚又令一宫人来到东宫,抱皇孙俨入宫而去,且又不要杨勇夫妇相随入宫。杨勇夫妇忧心忡忡,猜不出所以然来,忽然杨勇拍案叫道:“咦,原来如此!”

  他终于猜着了父王、母后的疑虑所在,讲给了云昭训听。云氏听罢,咯咯娇笑,大不以为然。杨勇则变色道:“还笑!你不明白咱们的父王,他一旦疑心俨儿是野种,说不定便顺手捏死了他。”

  云氏这才刷然变色:“这怎么可能?你别吓唬我……”

  她看看杨勇那么一副既紧张又惶惑的神态,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杨勇急得无计可施,只好吩咐东宫的一个宫人,赶赴内官相机抱回婴儿。

  便在这时,来了道士章仇太翼。章仇太翼便是早些日子劝他自晦自污的人,所以,杨勇见他一进来便没好气地说:“先生,看来你的妙计是大大不妙!”

  “自晦自污也不行?”

  “开头颇为见效……可现在,他连我的儿子都怀疑上了!唉,锋芒太露不行,韬晦也不行,进不得,退不能,我还有路走吗?”

  章仇太翼沉吟了半晌,才说:“贵皇孙是在宫外怀的胎是耶不是?韬晦本在释疑,殿下于宫外得了皇长孙,圣上生恐吕不韦故技重演,自然是疑上加疑,疑虑重重了!”

  一经点破,杨勇又明白过来,知道自己又犯了错误,连忙谦谢过,进而又恳求道:“请先生赐教,今欲释疑,是否有术?”

  “有术。”

  “何术?”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杨勇慢慢咀嚼章仇太翼的话,忽然圆睁双眼道:“你是说,把云氏母子赶出宫去?这怎么可以?你这是开玩笑吧?”

  章仇太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山人是开玩笑。告辞了!”

  他一揖之后,便即离去,边走边兀自喃喃道:“仁者无术……仁者无术……”

  他这一走,杨勇夫妇心中一片冰凉,都不得不承认他开的道路十分对头,想着想着举起头来,四目相对,悲痛交织,不觉都哭出声来。

  此后,云氏自然没有出宫,两情反而更为难分难舍。如胶似漆。夫妇俩且自安慰道:“俨儿酷似乃父,父王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而杨坚则是疑云重重,为了仔细审视长孙杨俨的面目,他特派宫人去东宫抱来了婴儿,与独孤伽罗一起端详、比较,不料东宫却派来宫人,说是婴儿尚未吃奶,中途抱回吃奶去了。这一举又令杨坚猜疑不已:

  ——云氏若非怕人看破机关,何来这一不近人情的举动?须知公婆疼爱长孙本是常情,中途强索回去实在有停常理。

  杨坚夫妇交换了各自的想法;竟是惊人的可能:

  ——其中定有文章!

  于是二人均寄希望于太子杨勇的原配元妃。只要有朝一日元妃有了孩子,便是货真价实的嫡传皇长孙,那时,庶出的皇孙杨俨只不过是旁支而已,所谓的吕不韦故技也就无以得逞。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没过多少时日,元妃竟然不留下一男半女,便一命呜呼了。杨勇说是心病急发,死了;杨坚夫妇则怀疑元氏被害丧身。派人调查,则查无证据。从此,父子谁也说服不了谁。易换储君之议便悄悄地产生了。

  开头,杨勇自觉有高颎为强援,总是不信种种传闻,均以为是流言蜚语;但是,韩擒虎不明不白死去,虞庆则含冤被杀,王世积罚不当罪,高颎、元宇、元胄之罢,李广达的暴亡,几乎无一不是冲着他而来的,都是有计划有步骤地剪去他的羽翼,这时,他才发觉乃弟杨广企图夺嗣的全盘计划,只是对手的进攻势如决堤,真不知如何抵挡才好。

  他的手下缺少多谋善断的人手,但他知对手时刻都在进攻,却不知从哪里出击,其进攻的具体目标又是哪些人?这是一场无形的战争,他似乎是同影子作战,防不胜防!太子通事舍人苏伯尼只会背书、作曲;万宝常、曹妙达也只会作曲,亲家翁云定兴除了设计奇装异服之外,也只会弹琵琶!他可以组织一场非常漂亮的音乐会,但出色的演奏却吓不到敌人。

  于是,他又想起了道士章仇太翼,此人到处云游。难得一见,虽然他也派人四出查访,却始终杳如黄鹤!

  章仇太翼终于还是回来了,在太白袭月天象显示之后,在王世积被杀,高颎、元宇、元胄被罢之时,他回来了。他在太子杨勇面前摊开双手,表示无能为力。

  杨勇也知大势已去,却又希冀能创造奇迹,这种自相矛盾的心迹,着实口不能宣,唯有对客垂泪而已。

  章仇太翼明白太子的心意,默然思忖:

  ——杨坚看家的德行乃是俭朴,而一切的老子都希望儿子像自己。

  于是脑中灵光一闪,计上心来,低声言道:“为今之计,可于东宫后国构筑‘庶人村’一区,屋宇务求早陋简朴。殿下独处其中,禁声色,戒荤酒;布衣草褥,夙夜自省。山人自当斋戒沐浴,再为殿下祈禳。或许天从人愿,化险为夷。”

  历史的教训杨勇是知道的。太子,便是储君,亦即是储备的皇帝。太子历来是只能进,不能退。进则为君,退则身败名裂。等到杨勇明白其深奥的道理之后,其时退势已成。他翻开史册观看历代废太子的遭遇。简直心胆俱裂。所以,章仇太翼的建议,他虽疑信参半,也只好硬着头皮一试。

  “庶人村”很快建成了。杨勇自国于陋室之中,不听音乐,不近酒色,衣食与百姓同;不出游,不会客,整日闭门诵经读书。开头日子颇为难挨,粗茶淡食倒也罢了,但思妻念子之情实难排遣。过了三个月,便也坦然,好似进入一个陌生的国度,时日久了,就自然习惯了。

  不过,有时他也闭卷沉思:

  ——倘若父王当年篡权不能得手,五兄弟人头落地的,首先是我这个长子;如今得了天下,却不让我承嗣,还要我像百姓一般苦挨日子,真是岂有此理!想当年,他也协助父王处理朝政,誉满朝野,可是太好了不行,招忌;于是他效信陵君,以酒色自晦,父王又觉得他太差,太差也不行。如何才能合乎父王的尺度呢?为人子难,当储君更是难上加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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