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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韩擒虎、虞庆则、王世积、李广达之死;贺若弼、高颎、元宇、元胄之罢免,这些事如同夏日的雷霆,紧紧地围绕在太子杨勇身旁爆炸。杨勇便算是白痴,也会明白其矛头指向。前不久,三弟秦王杨俊去世,父王只哭了数声,继而是戟指三弟的遗体痛斥,大骂他是败家子,丧门星!这种令人战栗的严酷,使陪同一旁的杨勇心胆俱裂。

  三弟既非败家子,也不是丧门星。杨勇兄弟五人,他同杨俊最谈得来,他最欣赏的是三弟杨俊的仁恕忠厚、与世无争。开皇三年,杨俊才十三岁,便曾经向父王、母后苦苦求恳,希望削发为僧,不得允许;开皇八年为山南道行军元帅,督三十总管的水陆之师,出兵伐陈,以优势兵力围困陈将周罗侯、荀法尚于鹦鹉洲,其时,他的内兄崔弘度请求聚而歼之,他只是摇头不允,实不愿多所杀伤。没几日周罗侯、荀法尚便率师投诚。平陈之后金殿论功,许多将领因急功近利而自吹自擂,闹得不可开交;而轮到杨俊述职时,则跪下泣道:“儿臣这个元帅很不称职,实无寸功可言,大是惭愧!”

  他不战而屈人之兵,该当上赏,如此殿对,不仅仅是谦抑,他心中实在不认为杀人也是一种功劳。他这一说,文武百官均于心中自惭不如,便是皇帝杨坚也大加称善。后授扬州总管四十四州诸军事,所到之处,都有良好的政声。可是,过了不久,朝中便开始蜚长流短。他知道是有人妒忌,从此便以酒色自晦。果然此后流言蜚语不平自息;不料却大大地触犯了以勤俭立家建国的父王,在父王的雷霆之怒下,杨俊惭怖交加,进退失据,于是一病不起,青年夭折。

  “好可怜的三弟!”

  杨勇心中大为杨俊抱屈,可是口不能言,因为他自身的遭遇同三弟极为相似。

  杨勇不是白痴。在周代便荫封博平侯,拜大将军,出任洛州总管、东京小冢宰,总管原来齐国的全部领土。杨坚受禅称帝,立为皇太子,凡军国大事都令其参决。其时旧齐域内的百姓逃亡者不少,杨坚遣使出去接检,准备收部分齐民迁移北方以充实边疆。杨勇谏道:“百姓哪有不想安居乐业之理?齐民的流亡皆由不堪苛政而起,若代之以宽和仁厚之政,听任休养生息数年,自然无事;如果强行北移苦寒之地,诚恐流离愈剧、奔窜愈烈!”

  杨坚十分赏识这一建议,便取消了移民的计划。此后,在一系列施政方略上,杨坚常常偏之以严,杨勇则纠之以宽;杨坚行之以厉,杨勇则施之以仁;杨坚责之以急,杨勇缓之以和。总之,他父子俩一个雷厉风行,一个和风细雨,其时宰相高颎、苏威从中巧妙协调,他父子俩的不同政见倒是起了极好极妙的互补相济的作用。于是,太子杨勇在文武百官中声誉日高一日,而赞赏仁政的人又不免在杨坚面前多说一些太子好话。便这么“多说一些”,事情便坏了!杨坚皱紧了眉头,心里极不是滋味:“难道寡人还不如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当年,每到冬至,百官都到东宫朝贺太子。杨勇盛张乐舞,款待百官,弄得喜气洋洋,热火朝天。杨坚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一日朝会,便涩然盘问朝臣:“近年来,每到冬至之日,内外百官相率朝拜东宫,这算是什么礼节?”

  太常少卿一听味道不对,连忙趋前对曰:“于东宫只能称贺,不得言朝!”

  杨坚见好不收,不肯就此作罢,又追究道:“如果说只是称贺,那么三三两两随意去东宫就行了,为何要有司征召,百官普集,太子还要法服设乐相庆?”

  百官相顾失色,竟无言以对。先前大家皆以为对皇帝的尊重便是对太子的尊重,而对太子的尊重自然也是对皇帝的尊重,那料父子之间如此认真计较荣誉起来。从此以后,大家是连称贺也不敢去了。杨勇的恩宠便由此衰落了。

  杨勇从此走的只能是同三弟杨俊一样的路。

  ——自晦、自污,再也不敢稍露锋芒、显耀荣光了。

  人一改弦易辙,马上便会发现眼前又是一片新的天地。

  杨勇的原配元妃乃是北魏皇族,当年父王母后为他作主结下这门亲戚,本意在于拉拢先朝残余势力,有助于创立隋家的大业,从大处着眼,似乎很对;然而,具体而言,这个发妻却不怎么样,先是长相平平,再则性非温顺。那元妃自觉有功于隋,颇怀皇孙的优越感,遇事常与杨勇争执,相持不下。所以,杨勇虽贵为太子,家庭生活却是黯淡无光。

  其时,杨勇一心一意要当个好的储君,处处自律甚严,于酒色方面也多所警惕,极畏朝野的流言蜚语,生恐夫妇闹僵从而得罪了父王母后,所以对元妃颇多迁就,在外也不敢拈花惹草,因此,婚事的遗憾也就淡而化之。哪料得他以圣贤为楷模苦心孤诣自塑的储君形象,竟使父王的光辉失色,原来他是好事做过头了。好事做过头自然也会招祸。于是,他便以自晦自污的方式退了下来。

  退一步果然天宽地阔。万事不操于心,自然肌体充盈,丰神俊爽。

  一日,杨勇带着亲随姬威,微服漫游曲池的无色庵。此庵濒临曲江池,池水由渠道人庵,两岸垂杨婀娜,鸣蝉唱午,梵呗初作。杨勇主仆凭栏观鱼,正得其趣,忽闻庵外繁弦急管交作,欢乐异常。主仆两人闻声步出山门,但见大槐树下坐一帮人,一长者吹筚篥,一中年人弹琵琶,一少女打腰鼓,另一长须老者闻目审听。观其神态服饰,游移于胡汉之间。那音乐的美妙,实平生所不曾闻。其时,游人渐聚渐拢,杨勇也情不自禁挤上前观看。那音乐生气勃勃,实为宫廷中死板枯涩的演奏所不能比拟。那少女边打腰鼓,边作各种舞姿,飘逸、婀娜、柔媚兼而有之。杨勇看得如痴如醉,心道:“这才是真正的女人,我那许多官娃不过柴头木偶而已!”

  那少女仄衣长袖,不时从杨勇身旁掠过,长袖子总是于杨勇胜前身后飞舞,袖风挠得他又酥又痒。杨勇看得开心,不觉大声赞道:“好!重重有赏!”

  他伸手往腰中一摸,钱袋不翼而飞;再一摸,玉佩也不见了;举手又往头上摸去,金簪也没有了。他神情尴尬,又呼道:“姬威!快拿银子!”

  姬威顺手一摸,口呼:“哎哟……有贼!”

  聚拢的游人各自下意识去摸钱袋,却分毫无失,但觉此处已成是非之地,便纷然离开。

  “且慢!谁也不许离开!”姬威喝道:

  众人愤怒地望着姬威,似乎在问:

  ——你想干什么?

  姬威声色俱厉:“盗了东西便想溜!你们可知道他是谁?”

  大家注视着杨勇:

  ——他能是谁?

  “放明白点,除了当今圣上……”姬威又道。

  “除了当今皇上,便是王公贵族;除了文官百官,便是平头百姓……我是个生意人,盈亏本是常事。你们去吧,此事与尔等无涉……”杨勇道。

  姬威见游人纷然离去,又长揖道:“主人……”

  杨勇则转身返顾那一帮艺人,谦然道:“诸位神技,令人开了眼界。本公子原想略作酬谢,可是……”

  说到这里,双眼只望着那腰鼓女郎,流露出无限的倾慕。

  那女郎轻轻一笑,长袖低垂,瞬间地上现出一堆物事,便是杨勇主仆丢失的钱袋、金簪、玉佩。

  杨勇一愣,笑道:“既然姑娘喜欢这些物事,便赏给姑娘如何?”

  “刚才我只是同公子开个玩笑,这些贵重的物事那是断断不敢拿的。况且,我等也非卖艺之人,只是一时高兴,在此逢场作戏……”那女郎道。

  “唐突不怪,但不知各位是何等样人?”杨勇道。

  这时,那长须老者站了起来,上前揖道:“殿下若是兴犹未尽,可再进庵中客房赐教!”

  杨勇点头称善,随那帮人人庵而去;姬威见众人视地上的物事为无有,则弯腰将金簪、王佩、钱袋一一收拾干净,这才尾随入寺。

  客房至简至陋,杨勇却视而不见;但见无数的马儿撒野在塞外的草原上,嬉戏胡闹,羊儿咩咩,牛儿哞哞,草原沿河舒展,繁花似锦。那女郎宛如马背上的牧马少女,而杨勇自身则成为牧马人,他们相亲相爱,竟无隔阂。杨勇渐渐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那女郎反弹着琵琶,载歌载舞,动人之极。那长须老者铺开一组碗碟,用筷子敲着与击磬无异。长者仍然吹着筚篥,中年人则将腰鼓当作羯鼓来挝。只是不闻有曲,但见草原上牛、羊、马群而已。不闻有曲,但见情景,自然便是神曲了。

  曲终之后,杨勇收敛起精神,长揖道:“

  “各位神鼓已至化境,今日相见,幸何如也!”

  那长须老者跪伏于地:“不意太子殿下大驾光临,复又谬加赞赏,实是惶恐无地!”

  众人闻说“太子殿下”四个字,一时全都跪下谢罪。杨勇将其一一扶起之后,转向吩咐姬威道:“快备酒宴伺候!”

  那中年人起身介绍,自己叫曹妙达;那长者姓云名定兴,祖籍塞外,跳舞的女郎是他的女儿;那长须老者名叫万宝常,乃是宫廷乐师,因此识得太子。

  万宝常早年随父由梁投齐,父亲被齐帝所杀,后来又历周隋二朝,均为宫廷乐工,著有《乐谱》六十四卷,曲尽宫商之炒。开皇初太常寺制乐,诏令与议,被沛国公郑译排挤;前不久,闻太常寺所奏音乐,上书御前道:“太常寺乐声淫厉而衰,天下不久将相杀殆尽。”

  因此被赶出宫廷,流落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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