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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难道公主不喜欢?”

  “是有点不喜欢。你猜作者是谁?”

  长孙晟摇摇头,他虽也喜欢书法,但还没精通到看字认人的地步。便信口问道:“公主何故把落款挡住了?”

  公主一笑,道:“是作者自己躲起来的,汉室待他不薄,他却吃里扒外,与篡贼董卓为伍。这种朝秦暮楚的反复小人,哪有脸见节下你这忠义之士?节下来了,他自然要躲到乌龟壳里去了!”

  长孙晟明白作者是蔡邕,公主以嘻笑怒骂蔡邕,来影射长孙晟。

  长孙晟不动声色地说:“公主难道没听过‘王与马共天下’的典故?王敦比起董卓有过之而无不及,王导也是个道貌岸然的巨奸。蔡中郎立足董卓门下,无非是想做点学问,公主却对他求全责备;而王敦之流乃是真正篡贼,公主却将王家真迹遍悬锦帐,这公平吗?”

  公主平静地对待婢下令:“来,把堂上所有墨迹一律毁掉!”

  “且慢!”长孙晟立即拦阻:“只怕公主你毁了普天下王氏墨迹,也洗刷不了同情篡夺者的嫌疑……”

  “这倒要领教!”

  “还需我直言吗?大义公主!”

  长孙晟话一说出口,便自觉言重了。他知道宇文氏是万不得已认杨坚为义父,并接受“大义公主”这一屈辱的封号,今日挑开人家心头的伤疤,显然是太残忍了。他被自己的失言震惊,以致脸色发青了。

  宇文氏被一种复杂而强烈的情绪所控制,脸色刷白,全身哆嗦。过了很久,总算制服了自我,并开始向长孙晟反攻:“节下,你究竟要求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干什么?毫无疑问,节下是把当今天子目为篡夺者了。我这个接受‘大义公主’封号的女人,因而也就摆脱不了偏爱篡夺者的罪名,我该受诅咒,该受嘲讽!也罢,我这就上表隋廷,要求注销册封,免受节下的羞辱!”

  露出杀机的宇文氏一下把长孙晟推入灭族杀身的深渊。长孙晟一震,反问道:“请问公主,本使何时、何地说过当今圣上是篡夺者?”

  “虽无明说,但有露骨的暗示。节下刚才声称,我就是毁灭天下姓王的墨迹,也说不清偏爱篡夺者的恶名。试问,如果你不把当今天子目为篡夺者,我这‘大义公主’恶名又从何而来?节下若以为同本公主说不清,那好,我陪你到长安,找当今皇上评个理!”

  “这与当今圣上毫不相干。”

  “你不觉得申明太迟了吗?”

  “不。”

  “但愿你能自圆其说。”

  宇文氏暴怒后渐渐平静下来,特意装出轻松的样子,欣赏长孙晟被动的反应。长孙晟在沉默中蓄势,终于开始反击:“我们这长孙氏的来历,公主知否?”

  “对此我不感兴趣。”

  “不,你应当知道这些。当年魏孝文帝迁都洛邑之后,进一步实行汉化,责令原来鲜卑族姓氏一律改成汉姓。文帝乃一国之尊,故改姓元,本使祖上为宗室之长,所以改为长孙氏。别以为只有公主你身上才流着皇家的血液,本使身上也不缺少这种血液;也别以为只有公主你的祖先剖土封王,本使的六世祖、五世祖、高祖、曾祖全都剖上封王。后来只因你们宇文氏篡夺了我魏室的天下,景况才发生变化。你们周室天下从何而来,你果真一无所知吗?”

  宇文氏略感诧异地摇摇头。宇文泰、宇文觉篡魏的事是北周的大忌,谁都不敢随便提起,公主自幼不出门庭,自然不知内情。

  “而今明白了吗?”长孙晟口气缓和下来:“公主你身上不仅有皇族的血液,也有篡夺者的血液。偏爱篡夺者是你们宇文氏的天性,何消到当今天子那儿寻找原因?”

  “这么说来,你也是一个心怀国仇家恨的人!只是你举动太迟了,我们宇文氏男子都死光了,以致你失去复仇的目标!”

  宇文氏脸上的冷笑一晃而逝。

  “当然,你还可以拿我这个孑遗的弱女子泄愤。这是仅有的机会,须知,我是周室最后的一个,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宇文氏讲得既快且急,连气都透不过来。从语气中,长孙晟深知对方已是百感交集,不禁反而怜悯她了。

  “而今我明白了!”她定一定气又说:“你频频出使突厥,奔走大漠南北,大概是蓄意与我作对。好了,不妨明说,如今你打算把我这个女人怎么办?说啊,你这长孙氏的孝子贤孙!复仇的英雄!也许,我会使你如意的!”

  “你们杀了我们北魏皇族多少人哪!”长孙晟的语调带着回忆的情绪:“那时我虽然才七岁,然而宇文氏家族的残忍使我终生难忘。报仇雪恨是理所当然的!周武帝建德元年,也就是我二十二岁的那一年,机会来了。当时,武帝宇文邕刚诛戮太师宇文护及其党羽,周室自空;而我长孙氏大权在握,族叔公长孙俭拜柱国大将军,叔父长孙览为车骑大将军、大宫伯掌宫中禁卫,”家父是骠骑大将军,报仇复国真是易如反掌。于是一个起事的计划秘密而又紧张地执行着。有一天,祖叔公、家父正在长孙览府中同叔父一起议定起事的日程,突然,一个游方道士排开我的拦阻,闯进议事秘室,伸出讨乞的手,对三个大将军说:“‘第下,请赐给……’

  “我叔父当即吩咐手下人给衣食,给布帛,给金钱……但他一概不受。

  “‘你究竟要何物?’叔父不耐烦地问。

  “‘小人向第下讨乞平安,为那千万生灵!’

  “‘你发疯啦?’祖叔爷怒骂那讨乞的道人。那道士平静地说:“‘不,第下,是你们疯了!你们在执行一个使千万生灵涂炭的计划。我知道,你们正准备驱使成千上万的人去送死,仅仅为了满足你们复仇的宿愿!复仇,诚然可大快人心,但有时却包藏着可怕的罪恶。我们这些无辜的黎民,同你们长孙氏、宇文氏的宿仇毫不相干,为何要百姓去送死?你们魏室的灭亡,并非全由宇文氏一手造成。一个强盛的王朝任何人也不敢问鼎,一个腐败的朝廷却终究有人取代,就如腐肉势必长蛇一般。魏廷的覆灭就在皇族的腐败,作为皇族的后代,必须自食先人结下的恶果,而不是努力恢复一个腐败的朝廷,再次将百姓掷人血泊之中。这是一个失败者应有的见识,否则便是狂人,倘若你们没有自食其果的勇气,想逆着天意人心行事,那就干脆将贫道杀了!否则,我将去告密。然而,你就杀了贫道,也拦不住我师兄前去告密……’

  “道士的话始终是低沉的,但在我们听来,却如雷贯耳;而他那闪烁的眼光,简直是两道闪电。我们全都愣住了,不知所以,也不知那道士何时飘然离去,怎么消逝的!总之,像团烟雾,来去无踪。就这样,我们放弃了复仇的契机。‘一个腐败的朝廷却终究有人取代。’道士的话也应验在你们周室。过了八年,你们宇文氏朝廷也寿终正寝了。公主,我这回是专程为你而来突厥的,望你能真正体察我的用心!”

  千金公主缄默不语,神情呆涩。

  侍女玉露、琼英一直注意这场舌战。

  长孙晟告辞时,宇文氏、玉露呆涩到不知反应,倒由琼英送出帐外。

  长孙晟的一席话使公主长时间举棋不定,报仇还是忍耐?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有多少不寐之夜,她披衣下床,挑灯看剑,孤影徘徊,最后总是一声长叹,把剑收回匣中。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亲爹赵王招浑身血迹,面容愁苦。她紧紧地抱住他的双腿:“爹,你是怎么来的?”

  宇文招一边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一边戚戚切切地说:“孩子,爹此来不易,须发斑白的人,经不起风霜之苦。你母亲也来了,后面还有很多人。”

  果然母亲在爹爹身后,含愁带怨,脖子上还系着一条白练。母亲的背后挤满宇文氏皇族,他们全都鲜血淋漓,神态凄惨。

  “爹你是……”

  “你忘了?复仇!杀死杨坚!”

  千金公主似乎明白过来,但一转念又说另外的话:“可长孙晟他……”

  “长孙晟讲的是一般道理!”赵王招有点生气了:“历朝更替都没有像篡贼杨坚那般血洗皇族。再说咱家一向被朝廷排挤,历来不同流合污。杨贼虐杀无辜,上天尚且不容,长孙晟岂能阻止你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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