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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应该有,我给你找一个。”

  维克多正在灰心失望的时期,不能自持,只好听人摆布。况且,自己的生命里既无不可告人之处,向人说说也无所谓。因此洛恒公爵很快便把雨果说服,而且为不让他有反悔的余地,第二天早上便来找他。

  第二天,维克多正预备坐下来吃早餐,两只煮鸡蛋和一杯开水,公爵便进来了。

  “别在这里吃早饭,”公爵说,“跟我上佛莱西努院长家吃去。”

  佛莱西努是这年冬季最叫座的教士。他称他的讲道课叫讲演,对听众,不称兄弟,而称先生,于是圣苏尔庇斯教堂就显得太狭小了。

  他住在奥蒲亚道院,只占一间房子,这一间房既当卧室,又当饭厅,还当客厅。他等着两位客人,他拿出来和客人共享的早餐不见得比雨果的丰富多少。但是肴馔的简素由谈论的丰盛给补充了。

  宣教士便以教导人的身份,开始对雨果作治身处世的指导。据他说,宗教不要求人坐关修行,也不标人脱离尘世;上帝以才能赐给我们,不是为了把它埋藏起来,而是相反,为了宣扬真理和正确的教义;宣扬信仰的方法之一是走进人世,用我们的言行广布敬心。得志成名能使人发生力量,因此,我们应该用一切方法获得名声地位。维克多不应只限于文学领域,而应该向政治领导地位前进。教会方面对他的期望甚大,预备给他助力。

  这种随时善变的入世宗教不是维克多当时所需要的宗教。佛莱西努又称道耶稣会派的许多好处,而讥评夏多布里昂先生,说他是伪装的雅各宾党,因为他戴了假面具,所以更危险。维克多听了,更觉话不投机。

  出来的时候,维克多对洛恒公爵说,这佛莱西努跟那天的老教士太不相同,这决不是他的指导人。

  “但是,你的指导人是不能轻易充当的;你如果找一个普通的善良司铎,那将是你指导他,而不是他指导你;你的指导人必须是个智力高卓的角色。你既希望一个生活严肃的教士,那么,拉默男如何?”

  “拉默男,好极。”

  两人约定第二天便去找拉默男。

  维克多回家,要楼梯口遇见苏梅。

  “亲爱的,”苏梅说,“我是来告诉你,你今天上上杜仙努亚小姐家吃晚饭。你没料及吧;你不认识她,她可认识你;她脑袋里全都是你的诗。”

  维克多想推辞,说他心绪不佳,席上恐有错失。

  “这样吧,你更需要散散心。况且,我已经代你允许下了。我如果不把你拉去,她威吓我,要拒绝演我剧本里的角色。”

  这时苏梅正在法兰西剧院排演他的《克丽登内丝特》,由泰尔马饰奥莱斯特。

  维克多给拉走了。两人来到拉都特达姆路一所小住宅前叩门,然后走上一个转盘楼梯,梯口亮着一只白瓷悬灯;进了一间房子,里面的帝国时代家具缺乏美感,却很阔绰;他们穿过一个客厅,进了另一个客厅。苏梅叫一声:

  “客来了。”

  门帘一掀,出来一个女人,穿着敞胸长袍,上半身裸露着。她向维克多道谢,一面谈着他的诗歌,把他领进一间起居室,里面已坐着另一个女演员,体态丰腴,面容美丽,虽然因新近害过天花,留了几个麻点。她穿的衣服也和女主人一样露出半身:这是勒弗尔小姐。

  席上还有一个女客,莎菲·盖夫人。这天晚上,她的歌舞趣剧《祈祷堂的主人》正在第一次演出。她称赞维克多的诗才,但见了他学生般的面貌并不惊奇,因为她有一个女儿,苔尔菲,还未成年,据她说,也会写诗,写得很好。她建议举行一次晚会,让两个天才的孩子朗诵各自的诗作。

  肴馔非常精美。维克多坐在杜仙努亚小姐和勒弗尔小姐之间,想起他这一天的希有的遭遇:在两个教士中间吃早饭开始,在两个女演员中间吃晚饭终结。

  苏梅是南方人,极易和人相熟。他对两上女伶称“你”,并且直呼其名:“勒弗尔,你说什么?”“谁告诉你的,杜仙努亚?”维克多从来没有称一个演员,即使是男的,作“你”,也从来没有称女演员而不带“太太”,见了这样随便的态度深为骇怪。

  莎菲·盖带来一个包厢戏票。大家上戏院看她的《祈祷室的主人》。包厢正对戏台,前排有三个座位。两个女伶把维克多夹在中间。他的青年名声,和他一副一一本正经而害羞的神气越发刺激她们,使出千娇百媚来奉承他。他没有感到得意,反弄得局促不安。他觉得戏过分冗长,只喜欢完场一幕。

  “怎么样?”苏梅先生领他出场时问他,“我想这一晚兴趣不差吧。一个是最有名的女悲剧演员,一个是最活泼的女趣剧演员,一个是当代有文才的女作家。她们眼睛里只有你一个人。真了不得。临别的时候,杜仙努亚和勒弗尔一个劲儿地追着问,你哪一天再去看她们!到底,你明天上谁家里去?”

  “明天我上拉默男教士家里去。”维克多说。

  这些半身裸露,当众“你我”乱叫的女人所处的世界不是他青年伤悼人所想望的世界。第二天他醒过来,一心只想过严肃的宗教生活,看见洛恒公爵进来觉得满意。两人跨上一辆马车,向圣雅克郊区进发。

  维克多看见一棵大树,掩盖着聋哑院的院落。

  “这里有一棵树,”他对公爵说,“它是我的老朋友。我在这地方度过了我最好的童年时代。莫非拉默男教士就住在这里不成?”

  “我们这就到。”

  马车驰入斐扬丁纳的瓮巷,在铁栅门前站住。

  “怎么?”维克多叫道,“拉默男教士就住在斐扬丁纳么?”

  “对呀,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维克多告诉他,他的童年正就是在斐扬丁纳度过的。他们走进雨果太太住过房间,里面一切如旧,只是到处乱成一团糟,饭厅和客厅里遍地是箱笼包裹,在箱包裹中间有一个矮小的教士在踯躅,这教士生着一副气恼脸,两只不安的大眼睛,一个大鼻子几乎掩盖了整个下巴。在他身上最令人注意的是,他嘴巴上几乎可以说孩子气的表情,和脸上其他部他烦躁不安的神气,形成了对比。

  这矮人儿衣着很贫寒。一件破旧的灰色粗布外褂衣盖不住里面的褐色土布衬衣和一条从前是黑丝质,而现今已成了一把绳子的领带。裤子太短盖不了消瘦的脚裸,下面是两只褪色的袜子;他走一步,人们能够听到他鞋底上三排铁钉子的响声。

  “亲爱的教士,”公爵说,“我给你领来一个忏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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