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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旅途

  维克多望见右手边远处有一点东西在闪闪发光,据他说,如一颗巨大的宝石,问居沙容伯爵是什么,伯爵说是丰旦拉皮海湾。

  第一程憩脚处是爱尔那尼。

  爱尔那尼是一个小镇。镇内只有一条街道,但是很宽阔,很美观。路面铺着尖角的石子,太阳照在上面,灿灿发光,行人就象踏在金银箔片上。爱尔那尼的居民尽是贵族,家家石门楣上都刻着徽盾。这些徽盾,大半是十五世纪的遗物,品式甚为美丽。爱尔那尼小镇有了这种点缀,不觉气象俨然。但是这些公侯府第却仍不失其为农居村舍;世爵的门楣和白木的平台并立一处,十分相得,台棚虽然粗劣,而气势的轩昂,不减于高贵的徽盾。好比同是一条牛鞭,到了革斯第伊牧人的手里,就象是一支王节了。

  爱尔那尼镇使维克多喜欢到了不得。他用这名字题了他的一个剧本。雨果太太可不和儿子同样的好感。这一条倨傲而严肃的街道破坏了伊伦乡间活泼愉快的情趣,使雨果太太对行旅发生了恶感。到托洛萨,她又重生了一点好感。这地方的庄稼很好,绿色油然,如一片园畦;她的好感至于使她宽恕了这里仅通一辆车子的单洞小桥。反之,托洛萨给维克多的快感却极为平常。在这种地方有一个值得注意之处是:维克多以一个幼年儿童,一切唯母亲之命是从的,而在自然风景与建筑物上边,就有他自己独立的见解和好恶,母亲的威权不能影响他。这第一次到西班牙,他已感觉到将来第二次重见枨洛萨时方才明白了解的事情:西班牙是天生成的壮丽,而不是姣媚;只有庄严的城池才适合那一碧千里的天宇;嶂峦一着上鲜衣,就反见其矮小了。

  母子还有另一个争论之点就是关于那些乡间的小车。西班牙的车轮,不是法国式的辐轮,而是一块整的圆木。这轮子十分笨重,旋转起来,非常滞涩,轴里发出来苦涩的响声,雨果太太听了,极感不快。听见远处车声,她立刻关上窗子,堵住耳朵;给克多却说这种响声含有一种猛烈的特趣,比之于卡冈都亚的巨指在玻璃窗上画圈子的声音。

  然而有一天,这西班牙车轮粗涩的响声在雨果太太听来也成了柔美的音乐。人们已到了最危险的地带:山峡。在彭科尔巴山口里边,一面是矗立的山壁,一面是悬空的崖谷。这样长达数里,有几处中间的道路狭到几乎容不下一辆车子。在这种地方,互相援救是不可能的;一万人也只等于一人,五十个伏兵可以击溃一团人马。其时天又黑下来,全体人马屏声敛气,态度严肃,人们心中自然联想起萨立奈斯事件。正当这时,岩壁高处忽然投出一簇人影,探头向下窥视谛听,在黄昏的苍茫中,由下仰视,更见得其长无比。一行人顿时惶恐起来,大家向车厢深处藏躲,母亲们把自己的身体掩盖了儿女,兵士们取枪上弹,参政院学习员也手按了刀柄。忽然空中传来一片咿呀之声,随后,十几辆大车在前面山道弯角处现了出来。刚才那骇人的人影原来是十几个骡夫,运着不知什么商品,因为怕被劫,所以也结队同行,他们听到运输队的声音先害了怕,所以前来探看。他们的恐怖酿成了别人的恐怖。

  一场虚惊,大家自愧胆小,取笑了一会,打定主意,此后决不再怕。前面到陀尔克马达止宿。陀尔克马达本是一座城,但是,拉萨尔将军放一把火把它烧了,使它名副其实(焚余之堡)。瓦砾场里勉强息了一宿,第二天天亮,又出发。大家兴高采烈,纷纷谈论昨天幸而获免的巨大的危险,和差一点二千兵士对十二个骡夫作一场大战。年青的校官们发现有美人在车子里面,就故意到车门前取笑打诨。到萨立奈斯,笑声尚未停止。这危险的狭口在出发时是众人心中的黑点,到了这时,联车的行列长驱直入,仿佛如进了郎乡。

  笑谑声中忽然子弹飞鸣,这次可不是骡夫。然而人的天性就是如此,在想象的危险前吃了虚惊之后,当着真的危险反坦然自若了。这只怪游击队来迟了一步,人们的恐怖已在彭科尔巴消尽,到此已毫无余剩了。笑谑之声一路不绝;雨果太太的车子中了两颗子弹,孩子们还说,匪徒赠给他们棋子,很是客气。游击队人数有限,而护送金箱的军力十分充足。攻击者经过一刻钟的无目的的射击——兵士们甚至不屑回答——气馁自退,运输队里就无人再提这件事情。

  萨立奈斯比陀尔克马达被焚更惨,全城只剩了几堵败垣;这里不是残墟,简直是一堆灰烬。这里是个宿头,大家就在露天里睡了一晚。孩子们感觉没有睡觉的必要,不如在碎瓦败壁中捉迷藏有趣。西班牙的黑夜比法兰西的白天还明亮。孩子们奔跑起来,藏的藏,捉的听,遇到圮屋积成的石堆就爬上去。维克多年纪最小,偏处处要胜人,冒险上了一块不稳的石头,连人带石滚了下来,失去知觉。他的两个哥哥把他抱起,扛了回来,心中害怕非凡。维克多满头是血,母亲看见,真发了急,幸而找来的一个外科军医力说无碍,无安下她的心。孩子张开眼睛,创口上贴了一张马齿苋叶子,第二天就只剩了一个小疤痕,这疤痕至今还在维克多·雨果先生的额上。

  维克多小时游戏,运气常不佳,先前在意大利抚弄一只狗,被狗咬破了手指。其后不久,又被一个同窗朋友伤了膝盖。这两处伤痕,也至今存在。一切东西过眼即逝,除了所受的创伤。

  每过一处城市,如这城市还没有被法国人烧光,则在当地居民为运输队供应住宿给养之后,还要送它一定数量的干粮,可供吃到第二个站头为度。雨果太太第一次分到的食物,数量之巨,使她舌挢不下:牛腿一只,全羊一头,面包八十斤,外加烧酒一大坛,这是她丈夫名下应得的份儿。她丈夫以将军、省长、陆军检阅、王宫总管四重资格,应得四份口粮。四种职务并不会生出四张嘴巴,但是对被征服的民族,何必如此仔细。雨果太太受了许多佳品,不知如何办法,但是随即也就找到了销路。

  运输队进行甚缓,而站和站之间的距离颇远,经过伊伦时,发了三日的口粮,士兵们得了许多东西,不能自禁,一顿大嚼,把三日的粮,在二十四小时内,完全吃光。第二天,后悔不及,眼看有先见的伙伴们还留着两日的食物,馋涎欲滴。这些伙伴们不忍坐视同帮弟兄挨饿,与他们慨然分食;到第二天晚上,没有一人个再有吃的东西。护着雨果太太车子前进的是些荷兰籍掷弹兵。这些人也去打西班牙人,是拿破仑驱使一个民族打另一个民族的惯伎。这些人身上披着红色毛呢大氅,头上戴着大毛皮弁。他们受惯了北方的气候,遇着西班牙骄炎的太阳,抵挡不住,口里只说,宁可打四次仗,也不跑这一趟路。他们于困顿之外,又加上饥饿。两位小弟兄,从前厢里听见士兵们发叹,悔不该胡乱吞吃了所有的口粮,把这事告诉母亲。从这天起,雨果将军四分之三的牛羊肉和一坛烧酒都给掷弹兵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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