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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在船上时我曾有机会结识了各种类型的传教士,其实不能说是各种类型的,大多数都是一种类型的,即可怕!他们的女人更糟糕,尤其是那些美国女人。她们都是些带着甜蜜蜜的微笑的、于巴巴的,胆小如鼠的老太婆。有几个当然好一些。一个传教士的老太太1907年第一次去牯岭,是因为她的小女儿忍受不了汉口的炎热。大夫告诉她,只有凉爽的气候才能帮助她,于是这位太太带着孩子上了山,在中国人的帮助下,花了三个星期用石头和泥土盖起了一栋房子,几天之后,她的孩子健康了,欢蹦乱跳地到处跑。同一个孩子她又带来了,现在大约39岁,十分瘦削,头上戴着一顶非常难看的帽子。胳膊上挎着一个手工制作的编织袋。

  给父母的信:

  1932年7月5日,牯岭

  艾格尼斯和我每天下午都跑很长的路,欣赏扬子江河谷里的美丽风光,欣赏湖北那连绵不断的山峦,那里有红军。站在这里的山上便能理解他们的战术,因为这里也是些荒山野岭,有着密布的热带丛林。只要山上没有道路,外来的军队是无法发现道路的,只有当地的红军在当地农民帮助下才能找到道路。遗憾的是这里没有树林,只有茂密的灌木丛。中国农民太贫穷,无法等到它们长成树木,他们砍伐灌木和小树,用来烧炭或者绑成扫帚去卖钱。在中国只有竹子能保存下来,因为竹子在6周之内便能成长起来。

  1932年7月27日

  艾格尼斯返回上海去了,她比我早出来5个星期。德国商会的弗格尔博士现在在这里,有时我跟他出去散步。上周与他和奥特马教授郊游了一次。奥特马是中国语言专家,我们走进一座庙里,他能阅读并流畅地翻译那些碑文,其中也有古文字,连中国人也不懂。他被公认为是通晓中国方言的外国语言学家。除此之外,他并不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 * *

  我在写给家里的信中从未提到,有时我也有烦恼。母亲有6个孩子,她有足够多的问题去照料,我再也没有理由向她倾诉我心里的忧愁。我在牯岭逗留的最后两周,是在压抑的情绪中度过的。早在好长时间之前,有两个欧洲同志被捕,他们是来自瑞士的诺伦斯一吕格夫妇。我并不认识他们本人,可我们大家都关心他们的遭遇,他们被中国法院判处了死刑。在《左尔格博士东京来电》中写到,左尔格筹措了一笔钱,把他的死刑改成终生监禁。

  诺伦斯夫妇有个五岁的儿子,他父母被逮捕之后,艾格尼斯给他买了一大堆礼物,我认为像个王子一样娇惯他是不对的,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她。现在的问题是,我要不要收容这孩子。我很愿意这样做,我会设法给予他母亲的温暖,米沙也会有一个大哥哥。但是里夏德不同意。否则我就得放弃自己的地下工作,可这样做他不愿意,我也不愿意。

  我们在牯岭听说,诺伦斯—吕格夫妇绝食了。这一天当我们坐下来吃中午饭时,艾格尼斯突然说,她无法吃饭。我当时可能颇为冷漠地回答说,她这样做是帮助不了诺伦斯的。艾格尼斯站起来,离开桌子而去。下午我独自一人出去散步,当我回来时,我发现了一封信,意思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不能再停留下去,她要返回上海去。说我过多地考虑个人幸福,考虑我的家庭生活,私事在我头脑里扮演着过分重要的角色,说我并不是人们所理解的那种革命者。

  我坐在这封信面前,无法领会它的内容。这两件事情是我无法理解的。艾格尼斯熟悉我,她应该知道,只要有机会搭救两位被逮捕的同志,我是愿意冒任何风险的。事实也证明,她的遭遇同样也可能是我的遭遇。

  我是否一定要对艾格尼斯说,我常常想到这个五岁男孩的母亲?我是否一定要表达出我的感情,来向艾格尼斯证明?

  令我惊讶的是,如此密切的友谊,怎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了裂痕呢?我绞尽脑汁设法弄明白,艾格尼斯是怎么对我产生了这种印象的。也许在某些地方她是对的?我在享受着生活,对日常的事物表现了不寻常的兴趣。也许我把它们看得太重要了?我喜欢我儿子的每一次呼吸,并且下定决心多要几个孩子,尽管我不认为我的婚姻能够克服眼前的矛盾。

  有一次,艾格尼斯伤感地说:“我把自己的孩子都献给了斗争。”

  诚然,我对待自己对米沙应尽的义务,不会像对待艾格尼斯进监狱那样心平气和,但是,难道我会因此而出卖什么吗?

  被捕的可能性对于我来说一直是现实的。我在有意识地锻炼身体,以增强自己的抵抗能力,我不吸烟,不喝咖啡和酒,免得一旦被捕时,还要戒除这些嗜好。

  我们的友谊这样突然破裂。对于我是个沉重打击,这友谊曾经是我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我相信,对于艾格尼斯也是如此。

  后来,我们在上海偶尔还能见上一面,艾格尼斯当然也还到我们家里来,但这已经不再是老关系了。我感觉到艾格尼斯没有改变她在牯岭对我形成的看法,像历来那样,她毫不妥协地按照自己的看法行动。

  现在与里夏德的谈话,对于我来说更为重要。我很高兴自己在会面之间的那些日子里,我总是有些话要对他说。有一次我提起与艾格尼斯的疏远。里夏德似乎把这视为女人之间的争执,他无意介入这种争执,这对于我来说是必要的。假如里夏德也失掉了对我的信任,我真不知道我会怎么样。凡是我所尊敬的人,都很容易震动我的自我意识。

  我和伊萨继续保持着频繁的来往。在资产阶级的客人当中,我们最喜欢的是弗里茨·库克老师,我们之所以喜欢他,是因为他理解中国人民。1933年以后,库克成了头一批纳粹党人。恰恰是发生在他的身上,这对于我们来说,似乎是很难理喻的。他见过许多世面,读过许多书,与上海的普通欧洲人相比,他的视野宽阔得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爱着一个与别人订婚的中国姑娘。

  1932年12月中旬,格里沙来电话,让我下午去他的住宅,里夏德要在那里与我谈话。我很少到格里沙住宅里去,照我的理解,事先他将再一次给我来电话。后来他告诉我,我们说好,万一中间有什么事情,他才来电话。总之这是一次误会,我未到他那里去,这是长时间未能克服的误会。

  当天晚上我们家有客人,里夏德·威廉教授的儿子们来拜访我们,威廉教授从前是驻华传教士,后来成了美因河畔的法兰克福中国研究所的领导人。

  威廉教授死于1930年,他的一个儿子像父亲一样,也成了汉学家,曾长期生活在北京。另外一个儿子成了建筑师,手里拿着一封给罗尔夫的介绍信。

  在给我父母亲的一封信里,我提到了那天晚上他们来访的情况:

  1932年12月17日

  ……这些威廉们令我好失望。那个北京来的威廉尚可以,他比较活泼,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人,一个老式的中国朋友,他更爱三千年前的中国,对今日的中国却不怎么感兴趣……他在东亚协会做了关于中国研究所的报告,事后却给库克老师放映了他的陕西、甘肃之行的幻灯片。然后我招待他们大家在我这里用晚餐,这是一次失败的社交活动,因为除库克之外,他们都是沉默和无聊的。建筑师和他的妻子一言不发,尽管他们刚刚从德国来,我们提了许多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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