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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这日,弗朗西斯果又搀扶着师父。达·芬奇勉强用力慢慢地走上梯子去,每走二三级便停下来喘息一下。

  忽然他站不稳了,全身重量压在徒弟身上。弗朗西斯果知道师父中风了,又害怕一个人扶他不住,于是叫老仆役巴啻斯塔·维兰尼斯上来帮助。两人抬达·芬奇,还抬不起来,再来两个仆役才把病人抬进他的寝室里去了。

  同往常一样,他不要求医和服药。他整整六个星期长久地躺在床上。右半边麻痹,右手完全废了。

  冬季开始,他的病好了些,但复元困难而迟缓。

  达·芬奇一生中,左右两手都可使用的;工作时两只手是同时需要的;他用左手画图,右手涂上颜色。

  这只手做的事情,那只手不能做。他超过其他画家之处,据他说,正是从这互相反对的两种力量的合作发生出来的。但现在,右手指头因中风而残废,差不多不能使用了,于是他害怕从此不能作画了。

  12月初,他能够起床,开始只在各房间走走,以后也下楼到工场来。但他不画画了。

  一天,午饭之后,全屋的人都休息去了,这是最清静的时候,弗朗西斯果有事情找师父,在楼上房间找不到他,便到下面工场来找;他小心开了门,看进去。达·芬奇近来比以前更加忧郁而且怕见人,他最爱独自在一处,没有他许可,不要人到他旁边来,好像怕人家观察他。

  经过半开着的门,弗朗西斯果看见师父站在约翰像面前,图谋用那只病手去画它。他的面孔现出一种绝望的紧张神气,两片嘴唇紧闭着,嘴角下垂,眉毛高起,灰色的头发粘在大汗淋漓的额头上。那几个僵硬的指头不肯受他指挥,画笔在大画师手里发抖,好像无经验的徒弟拿着的一般。

  弗朗西斯果不敢做声,他吓得忍住了呼吸,观察着活的精神在死的肉体之间这个最后的挣扎。

  达·芬奇不想再去画画了,那幅未完成的约翰像,他拿来其余的图画、毛笔和颜色,一起藏在工场中最僻远的角落。每日都是闲暇无事的。

  天黑得很早,铅灰色的光经过窗子照进来,客人走了,以后达·芬奇就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很长久。

  有时看一眼机器匠左罗亚斯特罗·达·佩勒托拉。这个残废人时常做梦一般地哼着那一首老歌:

  咕咕噜,咕噜!
  鹳鸟,老鹰,老老鹰,
  在云端上,
  望不见下地风尘。
  鹳鸟,老鹰,老老鹰,
  咕咕噜,咕噜!

  这首忧愁的歌,达·芬奇听着,心里更加难过。

  寒冷的黄昏更增加他的绝望情绪了。

  最后,天完全黑了,屋子里是寂静的。但外面雪风怒吼着,这声音好像是个邪恶的巨灵发出来的。风声之中还杂有更悲惨的声音,大约是林边狼嗥。弗朗西斯果扇旺了炉里的火,达·芬奇坐下来。

  达·芬奇有时翻阅他的笔记簿子,而且把他的新思想写到那上面去,——现在萦绕于他的心胸的是关于生与死的思想。他一遍一遍地回想着自己那篇关于“生与死”的散文诗。

  “啊,你睡了,什么是睡眠?睡眠是死的形象。

  唔,为什么不让人的工作成为这样:死后你成为不朽形象,好像活着的时候。

  每一种灾祸在记忆里留下悲哀,只有最大的灾祸——死亡,不是这样;死亡把记忆和生命一股脑儿毁灭。

  正像劳累的一天带来愉快的睡眠,勤劳的生命带来愉快的死亡一样。

  当我想到我将要学会如何去生活的时候,我已经学会如何去死亡了。

  年岁飞逝,它偷偷地溜走,而且相继蒙混;再没有比时光易逝的了,但谁播种道德,谁就收获荣誉。

  废铁会生锈;死水会变得不清洁,在冷空气里还会冻结;懒惰会逐渐毁坏头脑的活力。

  勤劳的生命是长久的。

  河川之水,你所触到的前浪的尾也就是后浪的头,因此,对于时间要珍惜现在。

  人们错误地痛惜时间的飞逝,抱怨它去得太快,看不到这一段时期并不短暂;而且自然所赋予我们的好记忆使过去已久的事情如同就在眼前。

  我们判断,不能按照事物的精确的顺序,推断不同的时期所要过去的事情,因为生在许多年前的许多事情和现在仿佛是有密切关系的。目前的许多事情到我们后辈的遥远年代将视为邈古,对眼睛来说也是如此,远处的东西被太阳光所照的时候仿佛就近在眼前。

  而眼前的东西却仿佛很远。

  唔,时间!你消蚀万物!唔,嫉妒的年岁,你摧毁万物,而且用尖利的一年一年的牙齿吞噬万物,一点一点地、慢慢地叫它们死亡!海伦,当她照着镜子,看到老年在她脸上留下憔悴的皱纹时,她哭泣了,而且不禁对自己寻思为什么她竟被年岁带走。

  唔,时间啊,你耗蚀万物!唔,嫉妒的年岁,万物因你而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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