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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亲爱的埃尔斯:

  你现在已经平安地回到斯特拉斯堡了吧。这里一切照旧。由于今天刮西北风,我睡在了车库的入口处。海水碧蓝,浪尖撞击出白色的泡沫,天空晴朗。

  巴比帮助弗莉达照顾我。一切都好。昨天支气管炎稍有好转,可是今天又不好了。多半是有风的缘故。

  医生说起了旺斯的疗养室。他说那里象是个小旅馆或恢复期病人之家之类的地方。如果在这里见好的话,我就没必要去旺斯。然而如果不见好,就去。说实在话,我的健康情况用不着去那里。

  非常感谢你长途跋涉来帮助我们。弗莉达非常愿意和你分担责任。我也高兴见到你。

  我为你找了一本《逃掉的公鸡》。巴比还有些忧伤,一个人闷闷不乐。可爱的孩子!

  问弗里德尔好。

  D.H.L

  §临终

  我越来越接近终点……我想起了我们临海的小别墅“博索莱伊”、俯瞰大海的大阳台窗户、眺望名为“太阳”的一片黄色水仙的侧窗、正对面的松林和大海。碧空万里的日子里,波浪抖动着白色的鬃毛象要越过阳台进入他的房间似地涌来。他房间里有许多盆花,经常开着美丽的花。我问他,“为什么你不能也象它们那样盛开?”那是多么美好奇特的时代呀。一天一只带有黄白斑的可爱的大猫进到房间。劳伦斯把它撵出。他说,“我们不需要猫。因为如果我们走了,它肯定会很惨的。我们不想对其负责任。”不过,猫说什么也不走。猫的名字叫米基。它越长越漂亮。要论起灵巧来,没有任何一只猫能和它相比……米基和我玩捉迷藏。劳伦斯当老鼠逗它玩……劳伦斯是只相当自信的老鼠……一次他说,“晚上一定要让它到外面去。否则它该成资产阶级、成丑陋的猫了。”所以我每天晚上,都不顾米基的抗议,于心不忍地将它推到院里去。然后劳伦斯对厨娘马尔丹夫人说,“给它些吃的。它要和我一起睡。太太要逗它玩。”

  天一亮,米基和我就到劳伦斯的房间去。米基跳上劳伦斯的床,玩弄他的脚趾头。我则看他的病情如何。他病情最重的时候是黎明前咳嗽厉害时。这样我就知道他整个晚上的情况了。然而天明以后,他就庆幸他又赢得了新的一天。他说,“太阳升起后我要出去。”我到他那里去,他非常高兴。他说,“你看,我又有了一天。”

  太阳从和他床正对面的海湾方向升起,裹着红黄色,景象壮观。站在渔船上的渔民身影在耀眼的海空陪衬下象是个悠久的神话人物。我问他,“昨晚怎么样?”他安慰我说,“没什么大事……”然而真实情况是他撕心裂肺地感到疼痛……在他无限热爱的这个世界上,他尽最大努力以求更长地生存的勇气和坚毅的精神也使我振奋起勇气。不管他身体状况多么糟,他受多少苦,他也决不肯让自己的每天低沉、忧郁和无聊……这最后的几个月有着蔷薇色落日一般的魔法……我对他的最后时光就象对落日余晖那样只能怀有敬畏的情感……夕阳盖住了风景中所有丑陋部分。这样,我们生活中的丑陋部分都完全被抹去了。他对我说,“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吵架呢?”此时,我才知道我们的可怕的吵架是多么重地伤害了他。然而,我回答他,“像我们这样蛮横的人能不吵架吗?”

  一天,住在博里瓦日旅馆的加维埃夫人的上了年纪的迷人的母亲用盆端来了两条金鱼,说,“给先生解闷吧。”可是,那个米基以为那是“给猫解闷的”。它用不可思议的唯有猫特有的凝视盯着在玻璃缸里游动的红色金鱼。这使我的生活出现了不安。我不得不把金鱼移到了浴室内阳光充足的小桌上。每天早晨换水,换水要用半小时。水就是金鱼的全部食物,我们不喂任何东西。尽管这样,金鱼还是明显地长大起来。我用哀求的口吻对劳伦斯说,“都胖了,植物、猫、金鱼。可为什么唯有你不见胖起来?”他回答道,“我也这么想。我觉得我能胖。”

  他的朋友厄尔·布鲁斯特每天来给他用椰油按摩身体……我,看到劳伦斯强壮、挺直、轻捷的腿变得很细,真是伤心。一天他对我说,“我要确定什么是正确的总要依靠你的本能。不过,现在你看来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不知道了……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天晚上,他要求我和他一起睡。我照办了。整夜我都感觉到了他在疼痛。他也肯定整夜都以非常可怜的心情感受着睡在自己身旁的我的健康身体。以前,我在他身旁睡时总是能够安慰他,使他安稳。可是现在我已经做不到了。他的生命开始坠落,我还充满活力,却无依无靠了……

  米基总是盯着金鱼。一个悲哀的下午的喝茶时间,浴室门开着没关。我去一看,两只金鱼都被摔在地板上。是米基把它们从缸里抓出来的。我急忙把金鱼放入缸内。一条鱼生还了,另一条死了。劳伦斯对米基特别生气。他说,“它知道我们不让它打扰金鱼,它知道得很清楚。我们养它,照顾它,它没有权利那么干。”

  我向他解释,这是猫的本性,它们不能不服从于自己的本能。他转过身来对我说,“那是你的过错。你把它惯坏了。如果它想吃了我,你也会让它那么干的。”后来,他有四五天不让米基接近他。

  我认为,“我已经不能为劳伦斯做什么了。唯有太阳、大海、夜空、星星、月亮是他的一部分……”他不让关窗户,也不让挂窗帘,所以夜晚他能看到天空。那时,他写了《启示录》。他把它念给我听,他的声音还那么有力。因此,我说,“太精彩了。”

  当时我正在看新约圣经,所以我对劳伦斯说,“今后我还要遇到很大的阻力,正象骑着阿兹尔在沙漠中飞驰时那样。”

  他把他写的东西念给我,可是他又对那些杂乱的莫名其妙的象征性描写感到生气。

  他说,“读了这本书后,我想回到古代,回到圣经以前的时代,看看那时的人们喜欢什么,怎么生活。”

  他的内在的纯粹的艺术家反叛了!他对事物的适应性的感觉一次也没有使他烦躁过!由于他执着于对适度的感觉,所以我能多次从人们对他的批评中感到兴趣……批评这玩意儿只标志着批评人和他们的界限。如果批评家是有意思的人,那他的批评也有意思;如果相反,那听他说的话就是浪费时间。如果他叙述的是一般的意见,那么他依然是个没意思的人。因为我们对一般看法都知道得不再想知道了。劳伦斯有时说,“我的肉和我的骨头结合得越来越松散。”

  一天,劳伦斯自言自语地说,“我不应该死……如果我现在能成为富翁……情况肯定要好,我会更好的。”然而,我认为,即使有一百万元或二百万元,难道能够改变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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