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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这些仪仗和欢乐场面其实并不是我关心的全部,或主要部分。在这次望果节上,意料之外的收获很大,让我想到喜出望外这个词。

  首先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了防雹喇嘛的煞有介事的表演。夏季的西藏正是雨季。雨季的西藏几乎天天都在下雨。但在望果节那天,却是阳光格外明丽。村里人得意地告诉我们说,昨天,村长已关照过防雹师阿旺扎巴,请他务必保证今天不得下雨。我们赶紧找到正在观看赛马的阿旺扎巴,阿旺扎巴马上证实了这一说法:是村长让我保证今天不下雨的,我已做过法事。年近七十的防雹师满面笑容,成竹在胸。正说话间,忽见南面山口涌来大面积的乌云,雷鸣电闪。

  我们不失时机地发问,会不会下雨呢,会不会下雹呢,能否请您即刻施展您的法术呢,允不允许拍摄呢?阿旺扎巴不动声色地微笑说,已念过咒经做过法事了,这片云不要紧的,我早已为它指过路,它不会到我们头顶的。但我们的摄像机已对准了他,经执意恳求,阿旺扎巴友好地应允,在镜头跟前表演了一番:吹起灌了咒语的腿骨号,呜——呜——呜,三声;从小袋里撮出一种名为“拥嘎”的粉状物向上方撤出,并伴有噗——噗——噗吹气;再以手作投掷状若干次,最后以念珠作引领状,示意乌云去往西南方山际。

  全过程用去十多分钟。

  乌云在空中原地滞留许久,在我们没注意的时候散去了。

  第二天应我们之请山南文工团前来演出节目,不想那雨一直下到下午三时方才止住。其间我们央求村长再去关照防雹师,请他把雨云引走,但被婉辞道:阿旺扎巴昨天说过,今天的天气他不再负责了。

  阿旺扎巴是宁多寺僧人。宁多寺在扎囊山谷很深远的地方。秋季里我们想再次拜访阿旺扎巴,曾沿着谷中最难走的路前进了十多里,那无水的谷渠中布满了尖利的石块,就像沿途石山都不断地崩坏了似的。整个扎囊山谷虽有悠久的农业史,也许正因为悠久开发得过了度,才造成生态的失衡、资源的匿乏、自然灾害严重。尤其是干旱缺水和夏季里冰雹频频。宁多寺就应运而生。宁多寺的主要功能是防止冰雹灾害的发生。宁多寺是宁玛派寺院,佛殿内主供的不是通常的佛像和本尊,而是一截从藏东一带迎请的檀香木短柱,被称之为神柱。据说这神柱具有抗旱防雹的法力。据描述,应该是来自原始的生殖器崇拜时代。不过这一主供平素难得一见,只在每年规定的一天里公开供奉。那一天我们寻阿旺扎巴未遇,他去了贡噶县一带乡村化缘去了。秋收后是僧人化缘的大好时机。

  看来宁多寺的民间宗教色彩很浓,不仅防雹,也还有代神汉言,传达神谕的职能。

  在望果节上防雹喇嘛阿旺扎巴表演驱雹的当天,在这个叫作央康的房子里,我第一次看见神汉降神。

  当时防雹喇嘛阿旺扎巴和神汉土登嘉措、几位老年农民在场。他小声询问我们,那个人会降神,你们拍不拍?我们求之不得,岂有不拍之理。老人又跟靠墙坐着的中年男子商量,那人迟疑。当时正值西藏乡村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宣传科学,反对迷信。跳神的都不敢了。我们说,我们是把降神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来拍的,只拿出去给外国人看,说明西藏传统文化的恢复。那人还不放心,非让我用汉文写一字据,说明原委,签字画押,以免上面批评。

  刚写完证明,一中年妇女忿忿地进来,是神汉土登嘉措的妻子。她板着脸朝丈夫数落一番,说是我们靠劳动吃饭,也不指望降神怎么样,快些回家!

  大家讪讪地坐着。等妇人一走,老僧人阿旺扎巴即刻咿里唔噜念起经来,这是召唤神灵前来附体的经文。土登嘉措立即就像喝醉了酒一样的出现迷幻状态。众人急忙扶他起身,到神案前,七手八脚为他穿起宽袍大袖的神服,戴上夸张的神冠。在场的两位老人弯腰吐舌,谦恭地请求神示:今年年景不佳,庄稼收成不好,村中人畜也有病,如何是好?迷醉状态中的神汉未置一词,但以慢动作从神案上取哈达、抓青稞,吹气后递与二老人。一旁的阿旺扎巴解释神的意思,大意是按旧例供奉。神汉又将一哈达打上结后批挂在对面的摄像机上,以示祝福加持。又从大瓮里舀出浓白的青稞酒,示意我们过去,依次倒进我们的手捧里,让我们喝。从头到尾,神汉一言不发,这是他的降神风格。

  分发完毕,阿旺扎巴的诵经声也停止。请求神示的一位老人轻松地对我们说,完了。此时的神汉双手合十,做收功状。稍顷,似醒非醒,众人又七手八脚帮他脱神服神冠,扶他靠墙坐下。又稍顷,恢复常态。

  刚刚恢复了常态的土登嘉措就谈感受。说他本心是不想做降神者的,但他出身于降神世家,自八年前出现异常状态后,就由宁多寺僧人陪同开始降神了。只要一听见召唤神灵的经文,就神志不清,身不由己,往下的事情就不知道了。神走了以后感到格外疲倦。

  同一天,我还第一次看到了央古——一招福仪式。当时人们聚集在村前大坝子上歌舞欢娱。忽见一老人头顶一个用羊毛缠起的大帽子,手里捧着装满青稞、插着青稞穗的切玛盒——五谷斗,另只手摇着缠了彩绸的名叫达达的彩箭,还隐约看见他怀里揣一只风干了肉的羊腿。这些都是招福的吉祥之物。没有人尾随,老人一路唱着小曲跌跌撞撞往村里走——他已醉得可以了。我们好奇地跟了他,看他能去哪儿。一路穿过村中小巷,到了央康——装全村福运之气的房子。老人一级级上了台阶,进了房门,放下手中的吉祥物,手舞足蹈跳起舞来。

  房里早有人备好了茶和酒,舞毕就敬给他喝。老人醉眼朦胧地望望我们,用拇指和无名指蘸一点儿茶,掸三下,敬天上人间地下诸神毕,就口诵祝福词:祝自治区领导万寿无疆!

  我们赶紧请他重新说了一遍传统诵词——

  吉祥如意!兴旺发达!身体康健!永世安乐!

  克珠一直不肯回答我们对于本地地方神、降神行为等问题的询问。正统的佛教教义不情愿承认这些只对今生起作用的神,佛教关心的只是来世。问得着急,实在不能敷衍了,克珠就说,以我自己的观点看,祭祀和供奉诸神作为西藏古老宗教已相沿成习。我们固然尊重它,但从宗教教义来说,这种迷信意义不大。谚语说,善父栽树,恶父造神。就是说,种树为后人造福,造神则是灾难。那些乡土神能怎样呢?“文革”中被打翻在地它也无可奈何;等到重新盖起神殿,敬奉它们了,就听说这人被它踢了一脚,那人给摄去了魂。我从来不信,它们也没把我怎么样。

  看来克珠的观念还是比较传统:他对于宗教不分派别都是肯定的;对于防雹喇嘛他也肯定了一大半:他认为这属于藏密气功范畴,而且具有气象方面的科学知识;对于地方保护神则基本持否定态度,认为属怪力乱神之列。但总起来说,家乡的这些文化现象还是够可爱的。

  节日的第三天再度掀起一个高潮:以克珠兄弟为活佛的嘎则布寺为当地群众举行“嘎旺”仪式。这一仪式以活佛摸顶为重要内容,旨在祝福人民平安吉祥、健康长寿。这一天,连十几里外的县城的人们都赶来了。一向清幽的小寺院一下子就沸腾起来。嘎则布寺本已毁于“文革”之中,前些年由群众自愿集资重建。现有僧人二十人。寺内事务一般由哥哥晋美班丹主管。那一年克珠随乡上宣传队去地区演出,被地区发现了这个创作人才,欲录用在地区文工团。当时克珠只提出了一个条件:把哥哥也一起录用。考虑到晋美班丹的藏文水平也很不错,就将相依为命的哥俩同时录用了。哥哥被分配在地区中学担任藏文教师。寺庙修复后,僧人和百姓们都盼望哥俩中哪怕有一位能回来主持寺庙也好,但未能如愿,引为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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