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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我只能算是她的朋友。她努力的读书,进的是剑桥语言系,中英文是毫无问题的,法文与德文一流,日文俄文也懂得点,拉丁与希腊文成绩也好,此外还抽空研究美术,网球游泳骑术也过得去。总而言之,她有资格做一个贵夫人。如意穿起轻纱夜礼服来比一般电影明星的气派是好得多多了。

  我们相见的最后一晚,如意开着一部黑色的林宝基尼爱斯百达来的。身上披着一件银狐,益发衬得一张脸像白玉一般。车子与皮大衣都是一个男人送的。

  她并不如意,脸上没有什么笑。

  我看看她,也看看她的车子。

  她问说:“咱们毕业了,听说你决定动身回家?”

  我坦白的说:“我最恨移民,死赖在人家国度里不走,我是一定马上回家的。”

  “你回香港?你能忍受香港那种半中不西?你回台北?能够忍受黄色电影当前奏的国歌?你回新加坡?你能忍受他们叫国语为华语?”

  我说:“可以眼开眼闭。”

  “我也可以留在英国开眼闭。我做人除了读书之外,一直眼开眼闭。父母去逝的时候,我才十二岁,若果省事一点,也可以跟了去,免得零零碎碎的受罪。既然活下来了,若果认真,是不行的。”

  “你是要结婚?”

  “是的,那人比我大二十五岁。因为他儿子跟我差不多大,所以他不愿意把我们的事公开。我也乐得安静,不然刚避开了自己家里那一班人,又得伺候他家里的人。现在好得多,钱,他有的是,我是不必但心了。”

  我问:“你快乐吗?”

  如意笑了一笑,“什么是快乐?你看小李子他们快乐吗?他们自己顶乐,我倒是很可怜他们。”

  “你……难道不想念家人?”

  “我想他们有什么用?他们要想我才行呀。回了家,他们又不懂剑桥牛津,能够派我用场的,叫我做这个做那个,我做小妹,犯不着替他们做。觉得我没什么好利用的,嫌我碍手碍脚,我回去做什么?”

  我们俩静默了很久。

  我说:“我是……很喜欢你的。”

  她淡漠的说:“这话我听了多少次了。我相信你是有诚意,但是有诚意又怎么样呢?这些对我不合用,我不想利用你人家有老子娘姊姊姊夫奶妈姑婆一门子的人撑腰,我有什么我一开口就是错,不开口也是错。大学生问鲁迅:‘我们年青的一代,应该争取什么?’鲁迅答:‘要先争取言论自由,然后,我再告诉你们争取什么。’什么是安全感?钱是安全感。你别瞧你那班朋友,我还没看不起他们,他们先要看不起我,放着三叉八卦的那些老婆们不管一下,专门斜着眼批评我,真是奇迹出现,老婆倒是自家的好了,再不上台盘也还是美的,王八对上了绿豆,你喜欢我没用。”

  她一直是笑着的。那时候纷纷的落下了雪。我想告诉她我爱她,我愿意娶她为妻,咱们到一个寂寞的地方去,终老一生。

  天下这么大,总有一个角落可以避开这些男人女人,总有一个地方听不见麻将声,打儿子骂老公的声音,我与她总有办法可以逃得远远的。

  但是我没有出声。

  雪纷纷的落在她的银狐大衣上,我们很客气的的拥抱一下,分了手。

  她开走了她的跑车。

  据说她住在伦敦附近的雪莱,旁边住一个著名的歌星。后来我不知道如意怎么样,既然有了钱,生活就容易过。我没有她联络过。这里要说的,可不是如意的故事,而是如何拣老婆的故事。

  后来我们分了手,我回了家,找到了工作,数年内升了好几级。

  我有点心里变态,喜欢欺侮手下的英国人,常常把他们的报告狠命的扔过去,喝道;“改过!”不知为什么,实在读书的时候也没受过他们什么气。气是哪里都受的。

  相信英国女皇也多多少少的受点气。

  父母觉得我是结婚的年龄了,便给我介绍女孩子。

  我不反对盲婚,盲婚是好制度。婚姻成功,归功自己的努力;不成功,可以怪媒人、介绍人、父母、女家、社会,离了婚也心安理得,而且相亲的时候可以看到许多怪现象,看不中可以不娶。自己去拣老婆,劳神伤财,缠住了甩不脱,叫天不应喊地不灵,妈的,一辈子就完蛋了,人又没有几辈子好活,坑死在一个蠢女人的手里,说什么也划不来,简直对不起祖宗十八代,还是相亲好。

  所以当母亲说:“替你介绍女朋友吧。”

  我大大声,来不及的说:“好呀!”

  吓了父亲一跳。这年头的父母,下意识希望子女叛逆,以便他们到处诉苦,引以为荣,可是我一向是个乖儿子,读书没出过毛病,又不轧姘头,到头来,居然同意相亲,父母能不吃惊。

  他们给我介绍的一个女孩子,叫凯莎玲是读商科的,七八个月内学了些打字速记的东西,是女秘书,还没有做花瓶的资格,花瓶也不是容易当的。

  她长得不难看。我对女孩子相貌并不苛求,樱桃小口、汪汪的大眼睛往往看上去很俗气,女孩子的五官最主要是配搭得好,使人看上去自然舒服。这个凯莎玲眼睛太大了一点,有点凶相的活泼,说不到十句话,便吐吐舌头。她不讨厌,但是我不欣赏这一类型的女子。在另外一个男人眼中,或者可以一见钟情,我不过与她客客气气的吃一顿饭,反正这顿饭是我们家请的,她又没损失。再说我顶不喜欢女秘书,做这种工作做久了,没意思,跟空中小姐一样,完全不需要用大脑,等于一部简单操作的机器,就因为工作时不需要费力,所以空下来就好高骛远,想入非非。

  这凯莎玲说着一口广东英语,我敷衍着她。我是一个十分虚伪的人,对谁最客气,就是最看不起谁,这凯莎玲不大会得看人脸色,有点钝。

  她身上穿一袭日本时装,因为个子极矮,所以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小了一大截,对着这样的女子,我觉得我不是男人,因为她不像女人。

  我们吃饭挑在一间夜总会,大概是方便我们跳舞,可是从头到尾我没有请她出去舞池。

  我与如意也没跳过舞,大家是学生,没那么多的时间与金钱。我不知道她现在如何,毕竟她是我唯一倾心的女子,她美丽,走出来一派风流的样子,脸上那种含蓄的表情,看得出她不如意的地方。

  这个凯莎玲比起她是幼稚园程度,小家碧玉,但是没吃过什么苦,也没有资格吃苦,坐在井中,观着她那一方天,非常的开心,她根本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可以学的东西有多少,她什么都不晓得,所以在打字机与速记本子里,她是一个快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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