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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选妻记

  挑老婆我想是难事。或者不应该这样说,人人都娶了老婆,可是我不要那样的老婆,走了出去会给人笑的,千疮百孔的毛病,背着这种老婆一辈子,是非常可怕的事,况且还格调奇低的女人,也处之泰然的,这是他们的本事,他们的要求低,但凡要求低的人都幸福。

  譬如说阿王,咱们大学里的同学,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做老婆,广东人,可是很高大,又黑,一把声音像张爱玲形容的,“就似一块刀片,刮得人生病”,坐下来就把鞋脱了,搁在椅子上,坐得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阿王闷声不响的喝着啤酒,一点痛苦也没有,好像已经习惯了,几乎有点欣赏。吃完饭之后,我足足有三年没有见阿玉。我受不了这个刺激。

  还有阿陈,也是同学,娶的是女护士。在香港女护士算是白衣天使,有点地位的,病人会哄上去,“姑娘姑娘”的叫,在英国女护士没人看得起,谁娶了护士就像娶了大麻疯,起初我也不明白这个道理,后来看到了这些华籍女护士的行径,心里也很清楚,因此但凡见到娶女护士的老朋友,还是退避三舍,免得送上门去,这些护士看脱光衣服的男人看多了,那种眼光老是想把一切男人的衣服脱光,以便遮掩她们工作低微的自卑感,当然我是一向相信古人说话的。古人说:“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我见识浅窄。

  我于是失去了阿陈这个朋友。他的护士老婆有七八个妹妹在马来西亚半岛不知道那个小乡村耽着,见了有鼻子眼睛的男人就想替她的同胞手足做媒。无异这女人是个可敬的姊姊,时时刻刻想着家人。

  那么还有张傻。这个人大家叫他傻,是因为他用功读书,小时候他妈一直把他背在背上,所以他两条腿有点弯弯的,走起路来,两只手臂晃来晃去,也就像一只大猴子。张傻人不错,功课也过得去,所以大伙儿顶欢喜地,张傻也娶了老婆,香港小姐,廿三四岁,常作其爱娇状,充十六七岁。

  这位香港小姐发娇发嗲,咱们看了寒毛直站班,但是张傻自以为艳福不浅,来得个得意,就冲着他这份得意,我们也替他高兴起来。他那老婆五短身裁,头大手大脚大,一张脸烧饼似的,五官挤在当中,说话喜欢以“哼!”字带头,朋友们被她哼得心惊肉跳。张傻开头以节蓄带她到中国饭店去吃叉烧包,吃久了没了钱,只好在宿舍做速食面,拿一块卷心菜用白水煮,很“有情饮水饱”的样子,可是那位小姐的脸色之难看,也不用说了,她那四十寸的高度,撑着一双六七寸高,早不时兴的木拖,在地上顿足的声音,响闻十里。可是后来也结了婚,大概是双方都没有碰到更好的人。

  我还没说完呢,还有小李子,一手网球打得奇好,娶的是台湾小姐,又白又嫩又漂亮,走出来也大大方方,英文说得不好,小李子爱妻以德,请她免开尊口,倒也相安无自事,我看着很羡慕,觉得台北居然有这么可爱的小姐,飞机票再贵,也得到台北去一次瞧个分明。

  小李子婚后不到半年,家里忽然多了一大堆亲戚,什么小姨小舅岳母大人,都来投奔他,家里弄得像梁山水泊聚养德一般。三个小姨天天说:“姊夫,这巧克力好好吃呵!”

  这岳母坐那里嘻嘻的笑,再也没回台北的意思。我觉得小李子应该马上改行研究地质学,看什么地方有金矿可掘。

  是呀,我这几个老朋友都成家立室了,过得很幸福。将来白头偕老,是绝对没问题的,他们的老婆都靠他们吃,说什么都离不了饭票,他们又是念过书的正人君子,绝对不敢抬“妻子如衣服”出来,头发是迟早要白的,没问题。没问题。

  不过我以冷眼旁观的镇静观察了这么久,觉得老婆是再容易找没有了,可是找个体面的老婆,太难太难。大家别以为我是大男人主义,专挑剔人的,不不,我自己也不过是六十分人马,怎么好意思去娶个十全十美的女子,不过仿佛是老夫子劝咱们的:“无友不如已者”,我一直遵守着这句话。

  我是独生子,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我父母的孙子、曾孙设想,我总是希望后代比我略为优秀一点,至少也不能比我差劲,所以我的老婆大人身怀重责,我的老婆不能随便乱拣。

  因为我是诸老友中唯一的王老五,所以身份特殊,非常的吃香,阿陈阿王小李傻张他们都劝我早日结婚。

  阿王说:“一点也不好。但是咱们都上了老臭当,不甘心你逍遥法外所以一定要把你拖下水。”我觉得结婚像他们这种结婚,简直是倒了几辈子的霉,天堂有路倒不走,地狱无门闯进去,又不是真正谈爱情谈得死脱,不过是糊里糊涂的上了那些女人的当,不但要养她们一辈子,还得听她们唠叨一辈子。那阿王的广东老婆才好玩,阿王听个电话,她那刮人的声音就直向:“谁?什么人?什么人?”阿王算是卖给她了,况且这种事,一不能怨父母,二不能怪社会,一辈子从此壮志消沉,做这些庸俗女人的装饰品,唉,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在英国也恋爱过一次。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因为太好了,而我不过是一个平凡的人,所以她没有成为我的妻子。她长得很美。至少我认为她是美的,情人眼里出西施,说不定小李子也认为他老婆美得死脱,不然小李子不会心甘情愿的做她的奴隶。

  我那个女朋友的名字叫如意。

  她虽然叫着如意,可是一辈子如意的事并不太多,功课是好的,因为她自己非常的用功,一点也不取巧。相貌是好的,因为她打扮得干净合时,潇洒中带点修饰。品德是好的,没有一点轻桃,平常总是冷冷淡淡,不能算是喜怒不形于色,却永远不会得意忘形。她自幼父母双亡,家中略有几个钱,因为兄嫂侄子实在太多,剩到她手中,家私所余无几,她若开口争论过,兄嫂们倒还不这么恨她,偏偏她并不计较,分多少她拿多少,兄嫂做了明显的坏人,很不甘心她,视她是陌路人,从来不通信。过年人人有陈皮梅之类的吃,她没有,也不稀罕,她什么都不稀罕,守着一点钱读书。

  阿陈的那个护士太太最不喜欢她,那护士要替她打维他命针,如意不肯,那护士因为考试没及格,有自卑感,以为如意看不起她,便出去说了如意两车坏话。

  小李子说:“家明,你那女朋友目中无人。”

  哪个人背后不说人?哪个背后不被人说?如意却不说人。

  如意有一次说:“他们没有什么值得说有,这种人全世界都的,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我兄嫂也就是这个款。在世界上得胜的全是他们。”大概如意是对的,将来火星火袭地球,靠这些人搓麻将的声音,就可以把外太空人吓走。

  我与如意来片了一段时期。如意是个沉默的女子,那一年她二十二岁,照她自己说,是嫁人的年龄了。她心目中的丈夫是要富有的,唯有嫁一个富有的丈夫,可以使她永远脱离她家中那班亲戚,非但要富有,而且要王公爵般的富有,她并不要在她家人面前炫耀,但是她要籍此弥补她幼年时的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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