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今夜不 | 上页 下页


  她毅然说:“去你家。”

  “好,”我说。

  我开车是飞快的,朋友们滥用成语,说是义无反顾。

  开回家要廿五分钟,我一直只用一只手,吸烟,她帮我点姻,我的手始终在她颈子上。有时候我看她的侧脸,只是一种没有喜怒哀乐的温柔。

  到了家,我看表,两点卅分,灯火通明。

  我停了车,说:“又是通宵舞会。”

  我把她扶出车,她有点犹疑。

  我向她微笑。“是我妹妹与一个洋小子。”

  我大力敲门,门根本没锁,我推进去,一手拉着她。

  妹妹在厅堂打电话,穿一件不成裙子的裙子,整个背露在外头,火辣辣的红,那洋小子一只手就在她背部摸来摸去。妹妹见到了我,飞一个吻,我走过去,把那毛茸茸的手拉开,大声的说:“快点散!吵死人,叫他们快走!”

  妹妹一边听电话,一边点着头。

  我带看她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才松了一口气。

  她坐在我床沿,微笑,一种很端庄的微笑,彷佛什么都明白了,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妹妹,这样的我。

  我脱外套,解领带,除衬衫,到浴室去洗脸,用毛巾擦干,然后倒在床上。

  床很小,不过是张军人床。

  她仍然坐着,很端庄的坐着,打量看我的房间。是,一切都是最好的,最好的,最好的车子,最好的衣服,最好的大学,最好的睡房。

  我看着天花板。

  就算是我身边这个女人,也是最好的吧?

  她照我的口气问:“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她在微笑,应该是职业性的了,却出乎意料的清新。

  我坦白的说:“我喜欢看你!我要你睡在这里,天亮才走。”

  楼下的音乐停止了。

  她点点头。

  她说:“我淋一个浴。”

  我开抽屉拿两条新毛巾给她。她笑说:“用你的毛巾可以了。”

  她进了浴室,我看见她的皮包放在地上,我从口袋里拿出一叠大钞,数了数,只十张,全数塞在那只银色的小皮包里,合上,放在原来的地方。

  这不是侮辱,人要吃饭,吃老子的饭也不容易,何况是她。我抽着烟等她,她很快,马上出来了,裹着我那一条棕色大毛巾,那个P刚刚在胸前。

  我笑,“轮到我了。”

  她拉住我,“我不要你洗澡。”她轻声说。

  我看着她,她的头发有点湿,几络垂了下来,忽然有一种媚态,我替她擦干了肩膀上的水点,一边说:“不洗澡怎么行?出来了一天,臭了。”

  “抱一抱我。”她说。

  我抱住她。

  “请紧一点。”

  我把她拥在胸前。

  然后妹妹就大声敲门:“哥哥,哥哥!”

  我没有放开她,高声的问:“什么事?”

  “爸爸长途电话,听不听?听我就接给你!”

  “有什么话?”

  “不知道。”

  “接过来好了。”我嚷。

  我拿起话筒,父亲的声音传过来,“儿子吗?好吗?”

  “好。”我说:“什么都好。”

  “钱用光了没有?向刘律师去要,我隔三天就回来,别玩疯了,开车当心。”

  “是。”

  “没有什么特别事吧?”

  “没有。”我说。

  “再见,儿子。”他很快乐似的。

  “再见,爸爸。”我挂了电话。

  是的,我拥着个半裸的女人,说不定他还抱着个全裸的女人呢。

  我轻问身边的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玫瑰。”

  “我叫家明。”

  “我知道。”她说,“你父亲常提起你。”

  我说:“你倒是与他很熟。”

  她翻过身来。

  我说:“我想跟你睡觉。”

  “你以为我来干嘛?”她问:“跟你聊天?姊弟关系?”

  她有一个美丽的身体。

  但是她却说:“家明,你是一个美丽的孩子。”

  我说:“我不是一个孩子,假如我漂亮,你也很漂亮。”

  “我老了。”

  “胡说。你没有老,你不会老的。”

  她微笑。她的微笑,我说过一千次,真是美丽。

  我大概累了,睡得很熟,真的没有洗操。因怕她走掉,把她一条手臂压得牢牢的。

  临睡之前,玫瑰又问我:“你寂寞吗?”

  我记得我答:“今夜不。”

  她那夜没有走。

  我们睡到差不多中午,在香港,在暑假,早午晨昏是不分的,只要有一间漂亮的房间,只要有够厚的窗廉,只要有空气调节。

  只要有一个漂亮的女人。

  我比她先醒,她仰睡,手臂仍在我脖子下。我稍微挪动一下身体,免得把她压醒。在白天,她的脸更苍白了,颈子上悬一条极细的金练子,下面一块极小的牌子,只指甲般大,是像牙的,上刻“三五六个快乐日”,我看着笑了。

  啊!她是一个天真的女人,一个天真的女人。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