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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别人的故事

  半夜,警察来敲我的门,我实在吓了一跳。天气是这么的冷,我听见门声,揉揉眼睛,还以为是做梦。幸亏一直开着暖气,没至于冻僵,我披上晨楼,去打开了门,一个大汉拿出证件,很礼貌的说:“我是米勒警探。”

  我顿时吓醒了。

  门外的寒气一直袭进来。

  我拿着证件细细的看了一遍,没错,是真的警探。

  他脱下了帽子,“我还有两个助手在外边,小姐,我们可否进来问你几个问题?”

  我扶着门框,心念飞转,老天,我犯了什么罪?这是什么意思?我是问心无亏的啊,为什么有夜半敲门这种事?

  米勒的两个助手出现在门口,也都是彪形大汉。

  我无可奈何的说:“请进来。”

  他们三个人进屋子,我请他们坐。

  我紧紧的裹着睡袍,瞪着他们。米勒的两个月手虽然礼貌的坐着,四只眼睛却在打量我的房间。我心里有气。有什么好看?不外是书本、玩具、化妆品、衣服。

  米勒警探问我:“你一个人住?”

  我点点头,“这是房间,下面是客厅,客厅没点火,我怕冻死,所以请你们在房里坐。”

  他是一个金发的中年男人,很神气,穿着便衣,听见我这样说,笑了,蓝眼睛闪闪生光。

  “你在工作吗?”他问。

  我摇头,把抽屉拉开,将学生证、身分证都拿给他看。

  他歉意的接过来,细细的看了一遍,然后把我的证件递给他左边的助手。

  他随即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认识这个女子吗?”

  我拿了照片一看,“噫!安娜!”

  “是的,安娜加拉汉。”他问,“你认识她?”

  “认识。”

  “什么关系?我们在她家里找到了你的地址。你是她什么人?”

  “她是我的学生,她愿意学中文,于是我教她,隔一天她到我这里来。”我坦白的说,“她本来要付我钱,但是我没有收,她本身的环境不好。”

  米勒警探低下了头,“她来了多久了?”

  “不知道,仿佛是去年春天开始的,一年多了。”

  “你知道她的身分?”他问。

  “知道。”我答。

  “告诉我。”

  “她是一个妓女。”我说。

  米勒看牢我,“你是一个大学生,一个中国籍的大学生,怎么会教一个妓女中文?”

  “米勒警探,妓女也是人。”

  “这是社会问题,我只想知道你们认识过程。”他温和的说。

  “你也许不相信。我的大学与家很近,每天上学是步行的,有一天我在路上走,她过来与我搭讪,一直跟着我,当时我不知道她是一个妓女,她长得很美丽,而且态度不错,她问我懂不懂上海方言,我说懂,她求我教她会话,我推说忙,她还是求,我就答应了她,她聪明好学,结果一年多下来,她还懂得写一些字。就是如此。”

  米勒又低下了头,转向他的助手,说:“录音机。”

  助手把录音机取了出来,按下了键子,里面传出了我的声音。这是安娜的录音机。

  “你的声音?”米勒问。

  “很明显,是不是?”我讽刺的反问。

  米勒说:“对不起。”

  我起了疑:“安娜做了什么?”

  “她没有做什么。她死了。”

  我“霍”地站起来,“什么?”

  “她在公寓里死了,我们只搜到一个地址,是你的地址,所以马上赶来,没想到是一位小姐,没有什么可疑的,只是你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她的人。是不是?”

  我喃喃的问:“死了?怎么死的?”

  “自杀,服了剧毒。”米勒问,“你可以告诉我们多一点消息吗?”

  我突然觉得冷,我把晨褛扯得更紧一点。

  “要喝一点拔兰地吗?”米勒问,“我们这里有。”

  我点点头。

  米勒警探拿出一个考究的扁瓶子,倒了一盖子的拔兰地给我,我喝了下去,开始说这一段故事——

  我知道安娜不多。

  她是混血儿。英国与意大利混血儿,二十岁。

  她长得出奇的美丽,褐色的眼睛,过长的睫毛,低眼的时候常常在脸颊上拖出一条阴影,有种悲枪的味道,皮肤是奶油似的,身材无懈可击,头发是卷曲的波浪,一层一层垂下来,直至腰间。

  她喜欢穿粗布裤与毛衣,老实说,看上去气质很好,不是她亲口说,谁晓得她干什么职业?

  我教她说上海话,一直有半年,有个下午,阳光很好,她正在练写“上大人,孔乙己”,忽然抬起头来,问我:“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什么人,你会不会轰我出去?”

  我笑笑,“谁管你是什么人?”

  “我知道,你真是好——中国人都这样好!”她感动的说。

  我有点诧异,看着她。

  阳光自窗外洒进来,洒在她的头发上,睫毛上,她的大眼睛闪闪生光,她含着眼泪。

  她说:“我是一个妓女。”

  我怔了一怔:我相信她,但是我不介意,半年来我觉得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不但聪明,而且心肠好,常常帮我收拾地方,煮饭,她说这是互相帮助——我教她中文,又不收费用,她也应该报答我一下。半年来我们是很谈得来的朋友,虽然她不大说她的私事,但我也不说我的私事,这有什么关系呢?是妓女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道德观念是奇特的,另有一套的,我自己也是半邪半正的人,断然算不得是良家妇女,因此我是真的无所谓。

  她在我脸上看出我没有歧视,就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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