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家明与玫瑰 | 上页 下页
二四


  “并不,我是非常非常的幸运。”她说。

  “你很美丽,我喜欢你的头发,那些小小的波浪,它们一定是天然的。它们这么长,你一定留了很久,我从头到尾的喜欢你。”

  “不,头发原是直的,在巴黎烫成这个样子,花个三百多个法郎。你是一个孩子,你不明白,没有一样事是真的,在太阳底下,没有一样是真的。”

  我摸着她的头发,我忽然哭了。就像她看到那幅画的时候,每一样美丽的事情,这世界总有法子可以将之丑化,这世界有的是办法。她对着那张画哭,也是同样的道理吧。我用衣袖一角轻轻的擦干了眼泪。

  “请送我回去,好吗?”她轻声问。

  我点点头。

  我们缓步走回去,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做人是要这个样子,非这个样子不可。

  走过一个花园,开满了花,我说:“费奥里。”

  她说:“费奥里。”

  我指着玫瑰:“露萨。”

  她点点头。她是这么的聪明。

  还有小店没打烊,我买了一支“芝拉蒂”给她。

  世界上有些事,是人永远也猜想不到的。

  我送她回旅馆,大堂一组沙发上坐着一个老头子,见了她马上站起来。

  他并不十分老,半老而已。风度很好,体格也还过得去,而且非常的礼貌。含笑为我们介绍了。我们共同坐下来,喝啤酒。

  含笑的白裙子又弄脏了,她上楼换衣服,十分钟后下来,她又变了个样子,长发编成一条辫子,窄脚裤、衬衫、凉鞋,与我们有说有笑。她这样的女子,是可以编入“奇女子异地录”里的,看样子最多二十三四岁,却什么都会。

  那老人侍她如珠如宝,任何人看得出来。但他老了,老了便是老了,维持得再好也是老了,保养得再好也是老了,老人是一个老人。

  他比不上含笑的教授,即使他骗了她,她还是甘心的,因为他会说,“你轻得像一根羽毛。”他强壮,他漂亮,他有学问。

  他也比不上那个带她去看画的男孩子,因为那个男孩子会说:“你有一张鲍蒂昔里的脸。”

  他甚至也比不上我,因为我会买“拉芝多”给她吃。

  在含笑的半生中,必然有无数的男人,无数的男人,各式各样的,令她开心一时的,但是这个近老年的男人却是惟一爱她的人。

  含笑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说:“我非常非常的幸运。”

  她说得很对。她的确幸运。

  我们三个人说了好一些话,说着意大利。

  那老头子说:“我这个太太,她一进博物馆,我就在旅馆打中觉,她一进去就不肯出来。上次在伦敦,我的天,整整五小时。吓得我差点要报警。”

  含笑缓缓的把麻布衬衫的袖子卷起,像是没听到她的丈夫说什么。她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只要得到她份内该有的,她不理其他,

  过了一会儿,她丈夫向我道歉,他说:“我们明天一早走,对不起,我想睡了。”

  我连忙道歉,告别,他叫含笑送我。

  我们看着他上楼。他的确保养得很好。但,再好也是个老头——有钱的。

  含笑送我出大堂。

  她笑得很温柔。

  我说:“晚安。”

  她说:“邦纳昔拉。”

  我轻声问:“你会记得我吗?”

  她答:“我记得每一个人,而且希望他们也记得我。”

  “在什么情形下,你会记得我?”我问。

  “当我看见玫瑰,我会记得你,我会记得它们叫露萨。当我梳头,我会想起你,因为你说我的头发够美丽。当我吃冰淇淋我会想起你,因为你买过给我吃。有一天,我会回到意大利来,在翡冷翠,什么也不做,只是买一根冰棒,相信这一点。”

  我缓缓的拉起她的手,吻了她的手背一下,我转身走了。”

  我什么也不后悔。

  我从没见过比她更懂得生活的人。也从来没见过比她更懂得爱情的人,也没有见过比她更懂得享受的人,她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她什么都有,她知道她是什么人。

  诚然,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呢?在这个堪称美丽的城市里,一日之间,我碰到了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子,使我听到以前没有听过的话,见过以前没有见过的事,诚然,我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她并且说她会记得我,举了很多例子证明,即使是被骗,也是值得的,我很久没有这么快乐了。我走在街上,看了那颗星,我唱——

  “星儿亮,星儿明,我今夜第一颗看到的星,希望我可以,希望我能够,如我今夜许的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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