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花好月圆 | 上页 下页


  我们自屋后小路走下去,忽然下雨了,她抬头向我笑一笑,她说:“下雨了。”我点点头,手插在裤袋里。我从未曾见过这么美丽的微笑,一个温柔的,无可奈何的微笑,雨很细,我们缓缓走着。

  “医生,“她说:“如果教授知道了,一定给我一个0,考试了,还跟朋友散步。”

  我说:“别紧张,即使考试,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啊,事事这么紧张,精神——”我住了嘴。

  “是啊,“她随口答:“家明也这么说,他说小吉到处说她成绩好,可是小吉连书也不翻一下,叫我别庸人自扰,我是天生紧张。”

  我说:“有很多人喜欢公开温习,也有很多人喜欢静静的温习,各人有各人的方法,我跟你说了,牛耕田鸭吃谷,各人修来各人福,不必担心的。”

  她笑:“你怎么说话象个老公公?”

  我也笑了。

  我们坐在一块大石上,说着话,她说来说去,还是觉得今天是星期五,星期一得考试了。我我也懒得与她分辨。

  我最后说:“你要不要听一句俗气的话?”

  “有什么俗话,但凡是俗气的话,都是好的。”

  雨淋湿了她的薄薄白衬衫,她一脚都是泥,她抬头看着我,等我说话。我握住了她的手,我说:“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她听了一征,细细回味起来,我俩就呆在雨中,她想了很久,才答:“是了,是了。”然后我们便慢慢走了回去。

  看红楼梦的人怎么可以不明白这个道理。是你的便是你的,找还找上门来,何必担心?

  回到屋中,人家都湿了,她自然有佣人伏侍。我把她所有的书本笔记找个纸箱装了进去,吩咐她家司机放到我车厢后面,待我回家细看。一方面让她眼不见为净,也就不会成天”考试考试”的了。

  等我做好这些,她已经睡着了。我去看她,见她躺在床上,眼睛闭着,手臂在薄毯子外头。我在她床边坐了一会儿,这个可怜的女孩子,真是变了白痴,倒也令人死了一条心,是什么令她变成这样子的?她另一只手握住脖子上的金坠子,花好月圆。

  我走进她书房内,拉开她的抽屉,她的抽屉很干净,全不上锁,一件件东西整整齐齐,她不写日记,只有一本小小的地址簿。我想找线索,找来找去,并没有翻到,我开始坐下沉思。地址簿里没有叫家明的人。

  女佣人来问我:“大夫,小姐的病,医不医得好?”

  我抬头,向她笑笑。

  妹妹说这例子很奇怪。

  “她把时间混乱了,把活过的日子再活一次,可是现在变了过去,现在就没有了,多可惜,如果她知道未来,那就好了,突破空间,进入第四境界。”妹妹笑。

  “不不,”我说:“并非这样,她目前有时也很清醒,只是她有点糊涂,她非但承认我是她新朋友,而且知道她自己有病,要看医生。”

  “应该是很容易看好,不该拖了三年。”妹妹说。

  我说:“她似乎有心逃避现实,是为了什么?那个男朋友?个把男朋友算得什么?”

  妹妹微笑:“各人看法不同。”

  我白了她一眼,“你讽刺我没用,我本人也是主张从一而终的。”

  “那么我们就别多说了,你明天还去?”

  “嗯。”我说。

  我是受人之托,总要把她的病因研究出来,我对于她的过去非常感兴趣,据屈太太说,自15岁开始,她就被送到英国念寄宿学校,暑假或是她回家,或是父母去看她,一年见不了多少天,所以十分隔膜。她功课并不好,据说人聪明,几乎是过目不忘的,于是一年一年过关,不过是考试前夕把笔记翻一翻,对于这样的学生,我是既不羡慕,也不妒忌,各人修各人福,只要她有那个本事就行了。

  到底学到多少东西,她心里有数。但是升了大学,到第二年,她就忽然认真起来,家信里满满是提着功课的事,拍的照片,穿的衣服也是斯斯文文,端端正正的,头发也不染了,因此屈先生太太都很高兴,钱还是照花着,到底也值得一点。她本来嚷着要一直念下去的,可是毕了业,闷声不响的回来了,性情收了很多,而且开始收集贝壳,她要收集天上的星,她父亲也只好任她去,但是自从那一日骑脚踏车回来,就变成今天的模样。

  她父母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屈太太爱错了她,唯一的掌上明珠,一早把她往外国送,她在英国七年,干了些什么,也是一片空白,没有人知道。

  只有我知道,至少她有一个男朋友,叫家明,戴着一只袋表。我知道这一点点。呵,那男的也开一部宝时捷。

  照这样想来,她对功课的认真,不过是大学第二年才开始的事,这么说来,她急于要赶考试,是五年前的事了,怎么时间会回到五年前去的?

  我很怀希望的等了一夜,不知道她第三天又留在什么时间,什么季节。这样子做人,如果不愁衣食,一定很有趣的吧?不不,我不该这么黑心的想,屈太太一点也不觉得有趣,现在连我都承认明珠有病。据讲她不大说话,但是对我却说得很多。我去的时候,她在看小说。她抬起头来说:“爸爸打了电话来。”

  “啊,“我坐下,“是么?”我还没见过屈先生。因此有点好奇,“你昨天一早睡了。”我说:“几时打来的?”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