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花好月圆 | 上页 下页


  我接了过来,“是的,是祖父给的,本来金链子的另一头,另外有只翡翠坠子,后来给妹妹镶了项链。”

  她微笑,“看样子,只有我才会把黄金挂在身上,俗不可耐。”

  我不出声。我的是K金的,没她的俗。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以前有个朋友,他也有一只挂表,金链子另一头,也有一个坠子。”

  她伸手摸她自己脖子上的椭圆型金牌,她说:“花好月圆。”她垂下了眼。

  我眼光落在她的手上,难怪了。我想现在还到哪里去买这种东西,原来整条项链,以前是一个人的表链子。这个人,叫家明吧?是她的——爱人吧?后来,跟人跑了吧?所以她有点糊涂吧?这种故事,现在都不流行了,现在流行赶快再找一个新的,比以前那个更好更妥的,那才叫花好月圆,她真是一个过了时的人,看上去徒然漂亮时髦而已。

  “你一直不嫌重,挂着这条链子?”我问。

  “嗯。”她说。

  她穿着一件很薄的丝绣衬衫,还是牛仔裤,可是那裤子烫得笔挺。

  她问道:“那是梁医生的车子?”她向窗外一指。

  “是。”我说。

  “我以前有一个朋友,也开宝时捷。”她说。

  再也没有比她更清醒明白的人了,可再也没有了。

  我试探的问道:“你那位朋友,跟我长得象么?”

  她看了看我半晌,笑说:“不象,他比你骄傲得多了,他有点——孤芳自赏——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梁医生,我到底有什么病?”

  我一怔,马上答:“贫血。”

  “嗯。”

  那一日我们一起午餐,我开了几种药,也不外是维他命之类。她与我说了一个下午有关贝壳的事,我那海洋生物刚刚搭得上一点点。

  她学问是极好的,知识也很广,她陪我说话,象礼貌地陪一个客人,可是时时又试探一下自己的病况,我深深为她惋惜着。她清醒的日子多不多?据屈太太说,她多数不大出声,关子房中。

  (二)

  屈太太是傍晚走的,我并没有见到屈太太。

  明珠的冷静只维持了一天。

  过一天清晨女佣人开门见到我,不知有多高兴。她说:“小姐在书房里发脾气。”

  我走到书房,只听见有人摔东西,我推开门,一本笔记本迎头摔了过来。

  她见了是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什么事?”我温和的问。

  她低下了头,“要考试了,下星期就开始考了,可是我一题也不熟。父母虽然不等我赚钱开饭,如果成绩有三长两短,到底难为情,辜负了他们。”

  她把时间又弄乱了。

  我缓缓为她拾起书本,我说:“考试早考完了,你忘了吗?都毕了业了,忘了么?”

  “毕了业了?”她疑惑地问。

  我只等她开口叫我“家明”,但是她没有,她只叫我医生。

  她说:“是的,毕了业了。”声音里一点喜悦也没有。

  她的书房很大很大,四周放着玻璃柜子,里面陈列各种贝壳。当中一张大桌子,上面堆着很多书。

  她半晌抬起头来问:“我在什么地方?”

  “在家。”

  “在家?怎么会?那么我一定是毕了业了。不然怎么会在家?”

  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张证书,还有一张七彩的照片,走近一看,果然是她,照片里她笑着,可以“色若春晓”四字来形容。那张证书也是她的。于是我把她拉过来叫她看。

  她看了,抬头问我:“是真的?”

  “真的。”

  “是爸妈买回来的。”她忽然笑说:“骗人的。”

  我既好气又好笑,“买,上哪里买去?皇家学院的那!”

  “真的?”她又问。

  “什么考试都考完了,“我拍拍她的肩膀,“我们散步去。”

  “好,我们散步去。”她说。

  我与她下了楼,忽然想起来,问佣人:“小姐吃过东西没有?”

  “什么也没有。”女佣人说。

  “你吃了东西再走吧。”我说。

  她坐了下来,我把牛奶与饼干递给她,她自己却去做面包吃,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手法倒很磊落,一看就知道是留学生做吃的姿态。

  她说:“考的不好怎么办?”一边忙着。

  我说:“证书上说你是一级荣誉,那么你自然是考得很好的,你已经考完了。”

  她把面包放在桌子前,却不吃,喝了一口牛奶。“那么我要念硕士。”

  我说:“这么快想什么?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

  “不是说散步吗?”她问。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什么毛病也没有,就是混了时间。弄不清楚是哪一年,该读书还是该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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