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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为什么穿黑衣服?”我问。

  女郎很有幽默感,“不怕脏,客人的手可以自由地搭上来。”

  “为什么到灯红洒绿的地方来做?”

  女郎笑,“你说为什么?”

  总不是为我们这群客人风流倜傥。

  “你呢,你有什么烦恼?”转到她发问。

  我发牢蚤,“年纪老大,顾忌重重,性格渐多疑,为人愈见狷介。”

  “是吗,我看你还是个英俊小生。”

  穿白外套的先生仍然对牢妈妈生抱怨,声浪频高。

  “其实,现在还有很多人,做足一个月,才得千余元收入。”我看着那边说。

  女郎微笑,“但生命根本是不公平的。”

  我说;“你似乎懂得很多。”

  她向我眨眨眼,“如果你带我出去,我可以告诉你更多。”

  我摇摇头。

  “怕太太骂?”

  我只得点点头。

  女郎感喟,“世上不是没有好男人的。”

  “好男人就不上这里来了。”

  “好男人也是人,也得有生活调剂,总不能看太太搓麻将就过一辈子。”

  她们都好通情达理。

  “再者,你们都不来了,我们吃什么呢。”她笑。

  我干尽杯中之酒,付了钱,与她道别。

  一出门口就觉得有人吊在我身后。

  当时年少貌俊的时候,时时有人跟着我走,同性恋男士可以自校舍直追我到宿舍,亦有女同学闻风追上来偷偷看一眼。

  俱往矣。

  这个又是谁?

  我在海旁点起一支烟,夜有雾,海港宝光灿烂。

  那位男土缓缓接近我。我猛地转头,盯着他。

  他也看着我。

  很明显地,他是个斯文人,从衣着与发型都可以看得出来,约三十余岁,神情疲倦。

  我问:“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

  我问:“为什么跟着我?”

  他终于说:“周先生,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不,我从不与陌生人说话。”

  他无奈的说:“周先生,我姓欧阳,”

  欧阳?

  我不认识姓欧阳的人。

  慢着,欧阳,我记起来了,欧阳!

  他难道是永超的先生?他来找我做什么?我瞪着他,

  他苦笑,“可否与你谈一两句?”

  “你怎么会在酒吧外等我?”

  他颇为难堪,搓着双手。

  我明白,是小郭的同类向他通风报信。

  我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是永超的朋友。”

  我开步走,离开海旁。

  “那也不构成我同你说话的理由。”

  “周先生,你以为开口求人是这么容易的事?”

  “你我都是读书人,能方便人时何不方便我,为我自己,我再也不会乞求任何人,大丈夫何患无妻,我是为孩子而来。”姓欧阳的说。

  他说得心平气和,理由充分,忽然之间,我对他的忍耐及涵养产生了很大的好感。

  “你喜欢到什么地方说话?”

  他犹疑一刻。“我从来没有去过酒吧。”

  我笑了。

  同我一样,在利璧迦出走之前,我也没去过那种地方。

  “跟我来。”

  他问;“你时常去买醉?”他像是担心永超会遇人不淑。

  他是个好人,就像我。

  我要是知道利璧迦同不安于室的男人走,我也会忧虑,情已失去,恩义仍在。

  我与他坐下,“你有话应当找永超说个明白。”

  “她不肯见我。”

  我欲问:阁下做过些什么,令她这么痛恨阁下?

  随即想到目已,立刻闭上尊嘴,闷声大发财。

  “我是为着孩子,一年来他都问母亲在哪里。”

  “孩子呢?”

  “在亲戚家。”他取出烟,顺带打开皮夹子,把一帧小照给我看。

  是小男孩的彩色报名照。像他,很可爱的一张小脸。

  “永超要同我打官司,争取对儿子明明的领养权。”

  哎呀,我冲口而出,“永超此举差矣。”

  “你同情我?”

  “自然,”大男人脾气发作,“我若有孩子,决不让他跟外姓人。”

  “好,老周,你说得好。”凭这句话,欧阳视我为知己。

  我苦笑,难怪女人要离我们而去,骨子里我们并不尊重女人。表面是表面,必须做得好看,以示风度,替女人点香烟、拉椅子,在工作上忍让女人,但是碰到关键性切身问题,原形毕露。欧阳说,“我很感激你,老周,其实你们可以有自己的孩子,而明明是我的骨肉,相信你是个合理的人。”

  “什么?”我说,“你误会了,我同永超,不过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

  他瞠目结舌,“你们不是同居?”

  “同居,不不不,我们是清白的。”我跳起来,双手乱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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