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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每次小老鼠窜出来,利璧迦都吓得大叫。我终于通知市政府派治鼠队来救驾。还真有效,鼠群终于被消灭。我记得利璧迦还说:“可怜,就这样被人类赶尽杀绝。”

  那么穷那么苦都熬过来。

  母亲寄来生日礼物,是十镑现款,本来应当置双新鞋,脚上一双已经打过掌,最后整个底换过,面子也已破损,但不,我们用这十镑到唐人街去吃广东茶,穷风流。

  什么没有受过。

  如今童年的梦想已百分之一百实现,甚至超过我所想所求,她反而离我而去。

  我不明白。

  利璧迦不是不能吃苦的女子。

  我疲倦的抬起头来。“她家人已知道一切?”

  “是的,我告知他们。”

  “小郭,我欠你多少?”

  “几十年朋友,何必市侩。”

  “我负担得起,况且现在已无必要储蓄。”

  “周至美,你能否记忆她最后跟你说的是什么话?”

  我一早出门往鞍山,推开房门,她用小枕压住半边面孔,正在睡觉。

  我咳嗽一声。她动一动身子。我同她说;“我一星期后回来。”她只点点头。

  “这几日内你打算做什么?”她含糊的应一声,眼神、表情、姿势,一切如常。利璧迦什么异样都没有,她没有睡醒。

  我略带歉意,拍拍她的肩膀,挽起行李,出门去。

  此刻想起来,她并没有同我说最后一句话。“一定有最后一句话。”小郭坚持。

  我不记得。

  我思维像是被炸弹炸过,什么都想不出来。

  我把空杯子递给小郭,“再给我威士忌。”

  “疏忽,你对她的疏忽使她忍无可忍,终于离你而去。”

  “随便你说什么。”我大口喝着酒,“小郭,替我找一层房子,要比以前那里更大更豪华。”

  小郭接下去,“同时要找个女人,或许多女人,比她更年轻更漂亮,是不是?”

  我颓然,把整瓶酒抱在怀内。

  小郭教育我:“做人要主动,千万不要受别人的行为牵制,何必因她离你而去,而去找大房子与大胸脯。”我虚弱的说:“你叫我怎么办?”

  “镇静下来,接受事实。”

  “把支票给我。”

  他从锁着的怞屉中取出我所要的东西递在我手中。

  “去睡吧,我已为你准备好客房。”

  “小郭,我们出去喝,你家没有暖气,差过内地工人宿舍,来,咱们找个暖呼呼的地方去喝个痛快,”我站起来,“那种有贵宾厅有女郎侍酒的地方。”

  “神经。”

  “来,小郭,你老友周至美我一生人还没有过过灯红酒绿的享福日子,带我去见识见识。”

  “你醉了。”

  “我醉的是你翩翩的风采,”我唱出来,“我怎么会醉,你醉了吗?”

  “好,”小郭说,“我陪你去。”

  他开车子把我载到繁华锦绣地,来到温柔甜蜜乡。

  风情万种的妈妈生连忙迎上来,为我们叫小姐、开香摈。

  妈妈生问我们要听什么歌,要咆啥果子,一一为我们办到。

  我记得我说:“今夜所有穿黑色裙子的小姐全部上来。”

  小郭瞪我一眼。

  我喜欢黑衣女郎。她们的皮肤特别自,嘴唇特别红,神情特别诡秘。

  一共有五六位女郎莺声呖呖的过来坐下,个个打扮得如大家淑女,穿着名贵晚服。

  小郭与她们无所不谈,非常投怀,像是常客。

  我继而喝下很多香摈,说了许多话,表示自己也是个俗世佳公子,这里的女孩子都是懂事的温柔的,涵养功夫极好,并不会拆穿我,我所说的,她们也许不相信,但我维系了面子,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告诉她们,我曾是个寂寞的苦学生,一切所有,都由自己双手赚得,但我的妻子不了解我,等等等等。

  后来我醉倒了。

  大抵由小郭抬我回去。

  我躺在郭府的客房中,做了许多梦。

  其中一个梦时常做,也并次次一模一样,细节有点改变,但大致情节是相同的。

  我梦见自己回到一间狭小而肮脏的住宅,感觉上非常熟悉,我是在这里长大的,我父母一直住在此地。在梦中我可以看到铺地的胶板是宝蓝色的,有一部分已经磨损,墙角处一列黑色污渍,家具都已霉烂。

  这是一座唐楼,经过多年人气油烟熏陶,破旧得不像话,我慌张的想:这种居住环境,叫我怎么适应?

  一转身,看到父母白发萧萧地蹲在一角,样子非常彷徨。

  我振作起来,不停安慰他们,“不要紧,可以装修,我会承担一切,你们放心。”满头大汗地盘算如何修理这所房子。然后惊醒。

  郭府是奶白色的,装修很雅致,与我梦中所见的阁楼有天渊之别。

  唉,我就是忘不了我的出身。

  回到办公室,张睛迎出来。

  “周至美,你怎么了,无家可归?”她呱呱叫。

  我用手覆额,卫理仁真会替我保守秘密。

  “至美,我家有客房,而且我与父母同住,你不用怕我会非礼你。”

  “张晴!”我央求她。

  我到人事部去查问。

  那位同事翻阅记录,“邓博士要等下月三号才回来。”

  “什么班机号码?抄给我。”

  她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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