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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有邻居向我投诉,说你在后园骚扰别人,有没有这回事?”她问:“我好难为情呢。”

  “谁?”我说:“莫名奇妙,怎么可能!”

  “一号的那家中国人!”妹妹说:“让我好好的教训一顿,轰走了。我说中国人在外国不帮自己人,还胡说八道,我哥哥是堂堂机械工程博士,马上月薪五百镑的人才,哪里有这么空去骚扰别人?他们家的白痴少出来就天下太平了,不看她是中国人!我马上到警察局去 我就是为了不受气才搬出来的,哪晓得到处乌鸦一样黑。”

  我明白了。

  那个母亲不高兴我与月亮说话。

  但是我没有骚扰她呀,我在自己的后园里,我可没有走到她们那边去,真是奇怪的一家人。

  妹妹问:“你怎么了?”

  我只说:“那个叫月亮的女孩子,她不是白痴。”

  妹妹狠狠的白了我一眼,她说:“神经病。”

  我笑笑。

  我仍然到后园去抹车,我看着月亮的窗口。我想帮她。我真的想,任何一个正常的人,被关在一间屋子裹不准外出,恐怕也会不正常了!她不说话,她是哑巴吗?

  这一次窗帘没有拉拢,只有一层白色的纱。

  我再次扭开了无线电。

  窗门又开了,月亮看着我。她认得我。

  我朝她摆摆手,笑笑,她也向我笑,有什么不好呢?谁都需要一个朋友,我愿意做她的朋友,别人唾弃她,我不会,我不是那种人。

  我看看后园,没有玫瑰了,玫瑰受不住寒冷,只有几枝雏菊,我摘下了花,看看她的窗口,她只住二楼,我沿着窗台爬上去,她惊奇的看着我,我把花递到她手里,她很自然的伸手过来,接过了。

  我说:“花。”

  我坐在她的窗沿上说。

  她看看我,手缓缓的触摸着花瓣,然后抬起头来,说:“花。”她说得一点也不错。

  我狂喜。

  为什么他们要强逼她做一个白痴呢?她什么都懂。

  我在窗外可以看见她的房间,小小的一间房间二张小小的床。墙纸是碎花的,有点旧,除了床!只有摇椅,连一本书都没有。

  她至少应该看一点图画书。把一个低能的孩子藏在家中,不让她出现在外边的世界里,免得“出丑”,这恐怕就是她父母的意思吧。这是他们家的家事,我无权干涉,但这对月亮是多么的不公平。

  她可以上学,从头开始,慢慢的学,一定会比现在进步。

  她捧看那几朵破烂的花,看着我。我们一个在窗外,一个在屋内。

  忽然我听见妹妹的声音,“哥!”她压着喉咙,“下来!”

  我慢慢的从月亮的窗口爬下来。

  “你真的发疯了!”她喘着气,把我拉到屋子里去,“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你在做贼!人家可以召警察叫你坐牢去的,好端端的爬上别人的窗口?你敢倩是念博士念胡涂了?”

  我摇摇头,“那个女孩子,真可怜。”

  “月亮?你理她呢,她有父有母,关你什么事?你又不办慈善机关,她可不可怜,你爱莫能助,谢谢你,哥,别再做这种事,我们刚找到一个好地方住,你可当心自己的名誉。博士爬墙,我的天!”她以手覆额。

  我静了下来。

  是的,刚才我确实太冲动了。

  但是月亮的一张脸,她的脸,有这么出奇的吸引力。白得不像人,微笑起来,似一幅画,纤细的手指,纯洁的眼神,我看不出任何缺点,我想我是……我对她……很难说,印象很深。

  当天夜里,我听到哭声,我是半夜惊醒的。一号与三号只隔一面墙。二号在对街,这一区是单号一边,双号一边的,我清晰的听见哭声。

  我没有开灯,我点了一枝香烟。

  妹妹来敲我的房门,“哥!”

  她钻进我的被窝,“怎么一回事?半夜三更的哭?到底是人是鬼?怎么搞的,瞧我这运气!恐怕又得搬家了。”

  我说:“当然是人。放心。”

  “谁?一号那边传过来的,好哇!明天放学,我也去抗议,说他们半夜三更的,吵得人不得安宁。”

  我不响。

  是谁在哭呢?做母亲的?还是那个做女儿的?

  是月亮吗?我只见她微笑,可没听她哭过。

  那天与妹妹都没睡好。

  第二天妹妹上学去了,我送她回来,意外的看见月亮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手中握住一大把雏菊,我喜悦极了,我下了车迎上去,我俯下身子,我问她:“认得我吗?”

  她微笑了。

  她说:“花。”

  我也笑了。

  她是怎么溜出来的?我脱下毛衣,厚厚的裹在她身上,替她卷好了过长的袖子,我不顾一切的拉了她的手,我说:“来,我们到公园去。”

  我用一张纸,草草的写了几个字,贴在一号的大门口,字条上说:“三号的住客把月亮带到公园去走一走,保证一小时安全回来。”

  我当然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然而也顾不得了。他们可以告我拐带,绑票,然而大家都是中国人,而我想月亮快乐一点。

  我带她上车,把车开进最近的公园,然后把她放开,我说:“月亮!随便你怎么玩!”

  她听懂了,她笑,她奔过草地,朝花圃跑过去,可惜没花,但幸亏也没有下雨,她跑到池塘边,坐下来,把脚浸下水去。我连忙追过去,把她的脚捞起来,用手帕替她擦乾。我说:“冷,知道吗?”

  她想了很久,居然点点头。

  我把自己的袜子给她穿上,她拉看被商,笑。

  我修然想:是的,她的智力只是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她是一般人口中的白痴,但她也有享受生命的权力,我要帮助她。

  我与她蹲在池塘边,看野鸭野鹅游来游去,她不发一语,但是全神贯注,她的长辫子散了,我帮她再结好,我把手护着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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