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安琪儿写照 | 上页 下页
二十六


  偷偷打个呵欠。

  也许女孩们也觉得我平凡庸俗,是普通人中之普通人。

  看看表,回家还可以睡午觉,看两章书,我告辞。

  他们都想留我,因为也不知做什么才好,人多可以混时间。

  但没有留。

  我走了。

  自小路兜过网球场,穿过泳池去大门,看到有人在跳水,教练在一旁指导。

  池里并没有人,乍暖还寒,尚未到炎夏,那个跳水的女子吸引我。

  她穿一身电光紫的泳衣,似一层薄膜贴在身上,长发湿水,似一千一万条扭动的滑腻的小蛇,垂在肩膀。

  她的面孔与身裁一般标致。

  她试跳好几次,做得筋疲力尽,低声嚷痛。

  跳水是很累的,她已运动过度。

  果然,我听得教练问她说:“今天到这里为止,明天再来。”

  她点点头,包上大毛巾,躺帆布椅上。

  她高大,强壮,帅气,俊美。

  与刚才那几个女孩子完全不同,她充满活力生气,自然性感。

  她是女人。

  她们是小孩。

  她魅力芬芳。

  她们尚青涩幼稚。

  我不由自主的接近她。

  开场白即使是老手也不能视作等闲事。

  她抬眼看到我,很客气的点点头。

  这就容易多了。

  我朝她笑,颇为紧张,手心及腋底都出汗。

  她转个身,微笑说:“放暑假了。”

  气结,我额角又没凿“学生”两字,长得又不算稚气。怎么搅的。

  我急说:“我早毕业了,在做事。”

  她上下打量我,点点头,“在美质银行的电脑部?”

  我跳起来,是哪家的铁算盘,打得这么准?

  “你怎么知道?”

  她笑,“猜的。”指一指她的额角。

  我有点失落,是因为我们看上去都差不多,几乎进了模式,所以才给她一猜而中。

  原来骄傲的我竟是个凡夫俗子。

  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奇怪,几时我这么重视别人对我的看法?照说一个陌生的女孩子把我当什么样的人,我不会在乎。

  现在的我,怎么忽然小器起来?

  她用毛巾擦着头发,我坐在她身边,如黏一样,双腿不听大脑指示,不愿动弹。

  如果这样站起来走,以后还不知有否机缘会见面,要见面的话,总得有联络的地点电话。

  我怎么办?

  问:小姐贵姓?

  听得她说道:“天气正在热起来了。”

  有蝉声,有茉莉花香,她说得不错。

  “夏天会不会出去?”她问。

  我立刻清清喉咙,难得她肯与我攀谈,“你指旅行?”

  “是呀。”

  “不去了。”我说:“有短假的话,或许会在家睡个够,几个洲都跑腻掉,除非为公事出门,否则听见长途飞机四个字都打冷颤。”

  她笑。

  一切动作是这么自然与完美。

  “你呢?”我问。

  “你说得很对,哪里都不如家好。”

  我喃喃说,“连狮身人面像都爬过四次,乘过莫斯科的地下铁,同象牙海岸的土人赌过钱,真的还是家好。”

  她还是客气的笑。

  忽然我又自觉幼稚,为什么忙不迭把自己的观感经验告诉她?

  她喝完手中的饮料,要进更衣室。

  我站起来,“我不知道你是谁,”她说:“我姓梁,”“梁小姐——”

  “梁太太,”她改正我,“我做梁太太有八年了,没想到还有荣幸被认为是小姐。”又笑。

  我张大嘴。

  “再见。”她翩然而去。

  已经结婚了。结了有这些年。年龄恐怕近三十。跟我的择偶标准没有一点点相似。

  但她能令我张大嘴似傻瓜似站在这里,这又是什么道理?

  由此可见,理论是一套,实践又是一套。

  我追到更衣室附近,拉住管理员问适才那位女子是什么人。

  他们很诧异,“那是梁实湘夫人。”

  我深呼吸一下,那么她是这间会所的老板娘。

  真没想到是她,这么年轻漂亮,而且和蔼可亲。

  完了。

  我踢起一块石子,飞出去老远。

  还想什么,啥子机会也没有。

  回到家中,大二姐夫在沙发上累得东倒西歪,二位宝贝姐姐却还在高谈阔论……

  她们会恶有恶报的。

  很多太太在丈夫把她们甩掉的时候才如晴天霹雳,怨天尤人怪苍生,当有机会的时候,却如此糟塌夫妻关系。

  我摇头浩叹。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