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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龙目岛上,孔雀很多。它们骄傲却又害羞,平素走得泰然雍容,有时还悠闲地慢慢展开它的屏风,回身去数一根根发光的羽毛。可是一旦看见人影,它们就踮起脚掌,携着华美的翅膀飞跑起来,跑了一段后,那荧光蓝色的尾羽慢慢斜升起来,就这样,它们飞过了很高的树。淙淙仰起脸庞,一直看着它们:背上和脖子上的羽毛是青铜色的,像鳞片一样;紫罗兰色的椭圆形冠子在烘热的风里抖动,轻缓而撩人。

  她喜欢孔雀的疏冷和优雅,似乎总是被柔软的东西打动。男人对于她而言,永远是暴力和野蛮的象征,无法令她感到美。

  孔雀飞过头顶时,她内心热流涌动,充满了感动。孔雀令她想起了少年时在天边看到的风筝,洁白的风筝——她觉得那是天底下最善良的生灵,甚至天真地把它们当做天使。

  她总是轻信自己的直觉,于是一再犯错。

  就像她从海边看到春迟时一样。淙淙眼光敏锐,一眼看到在这个躺在海滩上的女人隐秘的身体深处潜藏的欲望与力量。

  时间已经走到了六月。算起来,春迟也应当临盆了。那颗令她坚强、勇敢的种子终于开出了花朵。她一定沉浸在幸福中。她是否会带着孩子来找骆驼?

  那将是多么荒唐的一幕,当春迟在这里看到她,看到她躺在他的床榻上,占据着他的心,她会怎么样呢?这是个几乎不可能成真的假设,淙淙了解春迟,知道她在找回那枚贝壳之前,是决不会来找骆驼的。痴心的傻姑娘,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应许竟要用尽一生。她永远都蒙在鼓里,遥远地敬畏着这个男人,却始终与他隔膜,不知道他此刻正躺在谁的怀里。

  报复是快意的,然而报复之后也必有失落。淙淙走进森林幽深的角落,很想找到一个地方,将自己藏起来,和禽鸟生活在一起,再没有任何欲望。

  骆驼派人到处寻找淙淙,终于在茂密的棕榈林里发现了她。将她又带到骆驼面前。

  骆驼用忧伤的眼神看着她:

  “你要逃到哪里去?再去找另外一个男人,给他酿酒?”他内心温暖,说出的话却极为冷酷。

  淙淙有气无力地说:

  “其实我只是到这里来看看孔雀。”

  “你喜欢孔雀吗?我可以派人将孔雀抓回去给你。”骆驼看着她无助的样子,一下就心软了,对她百依百顺。

  那年六月,淙淙拥有了许多只孔雀。它们被养在花园里,生活在众目睽睽之下。

  花园只有矮草,没有一棵高大的树木,于是孔雀们再也无法飞越树顶,优雅地打开它们的翅羽。淙淙在池塘边看到自己的倒影,以一只孔雀的姿态站在那里,身后的羽毛开始凋零。

  6

   春迟活了下来。死去的是她的孩子。

  钟潜的祈祷似乎应验了。

  那个命运多舛的女婴,在伴着春迟做了十个月的噩梦后终于降生。她生下来的时候就格外孱弱。钟潜从接生婆手中抱过孩子,托住她低垂的小头。这女婴不哭也不闹,张着一双惶惶的眼睛,很不舒坦地在襁褓里挪动。他喜欢她的眼睛。在乡下,有这样的说法,盲人生的孩子眼睛格外明亮。所以她的眼睛里有春迟的眼睛。

  春迟给孩子取了许多名字,但都觉得不够好。仿佛任何一个名字,对于这个孩子来说都太小了。春迟每天依着心情叫她不同的名字:小溪,花儿,星辰……她将所有美好的名字都给她。如果可以,春迟多么想将全世界都捧给这孩子。她身世可怜,出生时周围一片寂寥,没有人迎候在那儿。

  春迟没有奶水,钟潜好不容易说服了当地一个坐月子的女人,借她的奶水喂孩子。春迟如此爱这个孩子,她几乎无法忍受片刻与孩子的分离。每次孩子被抱走喂奶的时候,她都依依不舍,在心中怨怪自己连孩子都无法喂饱。

  两天后孩子便染上了天花。

  孩子的脸上结满了一片片鲜红的痘疹,破了的流出脓水,接了痂,在上面又结出新的。孩子出生已经半月,未见长大,却仿佛缩小了许多。春迟看不到,只是知道孩子着了凉,钟潜已经采来中药,熬了给她喝上,据说很快就会好。

  然而孩子的情况越来越糟。身上的麻痘一碰就破,脓水冒涌,浸湿了被褥。那个给孩子喂奶的妇人看到孩子生了天花,就再也不肯给她喂奶。钟潜再带着孩子去求她时,发现大门紧闭——他们已经搬走。

  人人都如躲避瘟疫般躲避这个孩子。医生寻不到,乳母也寻不到。傍晚他带着孩子回家,春迟等在门口,怨怪钟潜带孩子去喂奶竟然去了那么久。

  钟潜也顾不得与她解释,连忙煮了米汤喂孩子。可是她吃了几口就吐出来。也许是浑身的水痘都在发痒,她将小身子在被褥上蹭来蹭去,看起来非常痛苦。凌晨的时候,她开始剧烈地抽搐,身体蜷缩成一团。春迟并不知道有多么严重,她以为孩子睡一觉就会好。她总是以为这孩子一定像她一样,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决不会这样轻易地死去。她这样坚信,直到孩子在她的怀里一点点变硬,一点点变冷。当她的双手再次拂过孩子的肌肤,它们如脆薄的纸一般,发出嗖嗖的声音。春迟这才害怕起来,摇了摇孩子,手指掠过她的鼻息。她像一截木桩般横亘在春迟的怀里,一动不动。

  “是你害死了她吗?”

  春迟颤声问。

  “她生了天花,没有救了。”

  钟潜扶住春迟,哽咽着说。

  天花。那些从贝壳中吸纳的记忆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灾难和疾病,天花是很常见的。此刻,她摩挲着孩子红肿的脸颊,一段段有关天花的记忆便从隐秘的深处浮了出来。她一步步陷入病痛的漩涡,承受着天花的折磨。

  春迟紧紧地抱着孩子,捧起她那张烂掉的小脸,亲吻她的额角、她的脸颊。

  脓汁从那些水痘里挤出来,溅在春迟的脸上、唇边。春迟愣住了:这咸腥的液体,是孩子的眼泪吗?她陪着她一起哭,然而她的气息却分明已经不在了。

  她终于没有熬到新的一个早晨到来。

  她至死还没有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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