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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骆驼的语气柔和了许多,他将手指插入淙淙满头金发之中,抚摸了两下。

  “我要一个真正强大的人,像你这样的。”淙淙说着,将头枕在骆驼的腿上。骆驼的腿震颤了两下,就不再动了。

  4

   孩子伴着噩梦在盛夏时节抵达。钟潜只找到一个当地的接生婆,她不懂华语,方式也要粗野许多。春迟流了许多血。

  钟潜蹲在院子里烧香——这是他不久前专门去寺庙里求来的,但因为受了潮,怎么也点不燃。钟潜却不肯放弃,一次次,他双手拢着香缓缓凑近火焰。眼泪簌簌滑落,那一刻,他真的以为春迟要死去了。

  钟潜着实惊异,自己内心竟有这样狂热的情感,他分辨得出,不是怜悯,不是敬重,比它们都要沉重和甜蜜一些。即便是在淙淙不告而别,他四处去寻找的时候,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一个失去性别的人却仿佛触碰到了两个炽烈的烙字:爱情。仿佛得到了救赎,在女人的呻吟和哀叫声中,钟潜经历了一次洗礼。但这美好的感觉稍纵即逝——她就要被带走了吗?

  童年时他住在乡下,与祖母相依为命,他们面水而居,祖母养了许多鸭子,他每天赶着鸭子到水边玩上半日,日光照在水面,明晃晃,他靠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恹恹地睡过去。祖母来找他,她从不大声唤他,非要一直走到他的耳朵根底下,才叫醒他。他喜欢祖母的声音,像一块糯软的糕饼。后来父亲欠了赌债,将他卖到城里。那时他年纪尚幼,但与祖母道别的那一刻,他忽然悲哀地意识到,从此以后大概再也见不到她了。他果然没有再见过她,连她的坟也没有见到。被卖到城里后,他在一家小酒馆做小工,老板娘待他很好,他就对她非常依恋——他是个容易动情的男孩子(净身之前,他的身体里埋藏着汹涌的感情),后来老板和老板娘遭恶人暗算,双双被杀,小酒馆被砸,他也被那些恶人掳去,后来被卖到了宫里。那些人将他强行带走的时候,他正跪在门边擦拭老板娘额头上的血迹。他只是希望她能走得体面一些。刚进宫的那一阵子,他还常梦见美丽的老板娘,坐在门槛上流血,他走过去,用手按住她额头上的伤口,她嘤嘤地哭出声音来,并且紧紧抱住了他的腿。进宫之后,他依恋的是一位贵人,他曾有一阵子在她的身边当差。他喜欢看她坐在铜镜前梳妆打扮,她将胭脂涂在手背上,一点点晕开,等到那团红色慢慢暖了,熟透了,她就很快地将手背在腮颊上蹭两下。明艳的红色就飞上了她的脸庞,刚刚好。然而这位徐贵人身体虚弱,染了风寒,终于没有熬过那个冬天。她死去的时候已经瘦成一把骨头,他将胭脂晕在手背上,等它暖了,才涂在她的颧骨上。那么突兀的颧骨,红色在上面站不住,落了下来。

  后来他就了无牵挂,皇帝征派人员出海时,他也报了名,从此生活在海上。直到遇上淙淙,他才又看到了希望。淙淙离开后,他将依恋移到了春迟的身上。他已经明白自己有多么脆弱,总是需要有个人让他依靠着,他满心惦念着,就会觉得很快乐。

  现在,连春迟都要离开他了,他又将变成无根的浮萍。他一遍又一遍祈祷上天。

  5

   骆驼留下了淙淙,这是他此生因为女人犯下的唯一错误。也许是将近晚年,他的头脑已经昏聩。这是唯一的解释,否则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得罪将军。将军与他的友谊三十年有余,远远超过了这个女孩的年龄。

  将军没有立刻与骆驼反目,他暂且忍下了这口气。暗地里,他却更加勤密地练兵。此时骆驼正陷于缠绵的情爱中,他那件挂在墙上的盔甲已经变冷。

  不久之后,将军起兵造反,自立为王。他率领军队攻下了骆驼的城池,将骆驼所有妃嫔和奴仆纳为己有,骆驼也成为任人凌辱的阶下囚,一生英名都被断送。直至那一刻,骆驼方知因为淙淙结下的嫌怨有多么深重。将军将骆驼的军营翻了过来,也没有找到那位令他痴狂的美人,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可骆驼和淙淙毕竟曾有过欢爱。

  他们第一次亲热,淙淙咬破了骆驼的嘴唇。可是却分明有一种快感,宛如彗星拖下的长长尾巴轻轻扫过她的身体。此刻她占有了春迟的男人。这个男人令春迟疯狂,令春迟离开了她。她喜欢看男人沉溺的嘴脸,忽然又觉得他无比丑恶。于是,狠狠咬下去……

  骆驼给了她一个耳光。她目光凛然,没有半分歉疚。是的,她非得这样做。她看见他碾碎着自己,也碾碎着春迟。他像一颗携带灾难的彗星,撕开了夜幕。

  漾满情欲的血液是甜的,像蜂蜜一样。他有一种直觉,她是上天馈赠的礼物,会带给他无穷的惊喜。一刻也等不得,他直抵她的深处。

  这即便不是骆驼一生中唯一的爱情,那么至少也是他的最后一份爱情。

  每个清晨醒来,骆驼睁开眼睛,感到自己很虚弱。他看着身边睡着的她。早晨的她,仿佛刚从院子里走回来,脸上蒙着薄薄的露水,像一朵半开半闭的睡莲。他在她白亮的花瓣上寻找自己昨夜的吻痕——她是这样年轻,年轻得令他感到忧伤。他拥有过许多宝贝,从海上劫获的,派人去寻来的,却从未有一件宝贝像眼前这个女子一样令他痴狂。他拥着她睡,噩梦连连,生怕她被人盗走。然而醒来时她还在,他摸着她柔软的手心,觉得非常幸福。

  他用布裹住她,仿佛要将她放回蚕蛹里。能够拥有她,他满足却又绝望。

  她转个身,醒过来。一抖身,散落一地新鲜的露水。他摸摸她的小脸,恍惚起来,喃喃问道:

  “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呢?”

  “嗯?”

  “有时候,我觉得你是我的敌人派来的,安插在我的左右,伺机刺杀我。”

  淙淙揉揉眼睛,坐起来,回身对他莞尔一笑:

  “我是。”

  “那我要把你锁起来。”他非常伤心地说。

  次日做爱时,她挣扎得很厉害,用尖利的指甲滑划破了他的胸,让他血流不止。他一想起那时她恶毒的眼神就不寒而栗。他坐立难安,怒不可遏,真的找了一条锁链来,将她的双脚和双手锁住。她毫不在意,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他,恶狠狠地说:

  “总有一天我会杀掉你,然后逃走的。”

  但骆驼只是一味地纵容着她。

  在龙目岛的岁月,淙淙告别了她苦苦挣扎的少女时代,长成一个成熟妩媚的女子。她终于以她的方式报复了春迟。忽然没有了爱,也不再恨,身体从沉重的使命上解脱下来,轻得好像随时能够飞起来。

  昏昏欲睡的下午,骆驼不在。淙淙小心翼翼地逃出去,戴着镣铐,出门散步。

  骆驼的府邸如此之大,走了很久也走不到尽头。据说,这里原本还住着他的三个兄弟,但他们在海上出了事,再也没有回来。骆驼照顾着他们的妻妾和子女,让他们和自己的妻妾子女住在一起。所以这里显得格外热闹。她看到有一些小孩在做游戏,追逐和欢叫。他们是一些栗子色皮肤的小家伙,瘦而结实,跑起来飞快。而他们的母亲抑或还有祖母悠闲地坐在房前的吊床上,愉快地聊着天。她们虽然大都很年轻,但早早做了母亲之后,身心都变得慵懒。淙淙看到她们眉头舒展,没有愁也没有怨。孩子们在她们周围奔跑、玩闹,有时候也会故意跑过去招惹她们。但母亲们很少去理会他们,放任他们自由自在地玩耍。

  淙淙从他们的身边走过的时候,那些孩子就将她围住,不让她再向前走。他们不干净,也不文雅,可是看起来却生动得令人无法拒绝。淙淙素来不喜欢孩子,可是这时看着他们却忽然觉得很快乐。他们都很喜欢她,自发地排成一排,拍着小手给她唱歌。发音古怪的民间歌谣令人想笑,小孩们摇头晃脑的姿态更是有趣至极。淙淙回身去看那些母亲,她们知道她是骆驼新纳的侍妾,冲着她友好地笑了笑。

  这里是一片和睦,但淙淙却不属于这里。若是早一些,早在认识春迟之前,早在童年颠沛流离的日子开始之前来到这里,也许会有不同。她也许会从此安顿下来,投入这种简单却充满热情的生活。

  现在,她已千疮百孔,内心永远无法得到安宁。她不配有这样美好的生活。她想着,将那些孩子分开,从他们中间突围出来,不顾他们的召唤,又独自上路了。

  她要到森林的深处去看鸟儿。岛上各种各样的鸟儿实在太多了,常常飞进她的梦里来。这样的感觉很亲切,只在淙淙很小的时候有过一段。梦犹如森林一般茂密,傍晚时鸟声鼎沸。站在树林中央,它们便一只只栖落下来,一点也不怕人。她好像与鸟儿有一种特殊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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