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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我以为你是想我了所以才让我回去,原来你是为了妈妈,你是为了去安慰妈妈。我不会回去的,让妈妈继续痛苦吧,她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才赶走她的女儿吗?”我恶狠狠地说。

  我不知道这些话的声音有多大,可能是在大声地号叫,因为我的周围很快围过来很多人。当然,在人群中间,我和叔叔的谈话是不能继续了。叔叔叫了我一声“月儿”就转身走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次叔叔叫我名字的声音,有一段时间它像是沾了水分一样,一直粘在我的身上。甚至在晚上,当我和高斌躺在那张大床上时,我也能听到叔叔在窗外喊我“月儿”,那真是鬼魂一般的、幽梦一般的喊叫。

  当然,那天叔叔去学校找我的事我没有告诉高斌,对于我的事情高斌问得很少,他只知道我是孤儿,父母双亡,无亲无故。

  他其实应该问我一些事,比如问问我的母亲,问问我还有没有其他亲人,可是他没有问,他没有任何疑问就收留了我,这让人很惊奇。

  这是一个谜。

  我倒是问过他,我说高叔叔,你为什么会收留我这么久?

  高斌若有所思,后来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

  “你在这里不开心吗?”

  他是对的,我很开心。5

  在我18岁的时候,确切地讲是我跟高斌在一起的时候我开始考虑开心的问题,我想我只要开心就行了,其他的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

  可是有一些事情无论如何也远离不了,它从你一出生就尾随着你,就像影子一样,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我想叔叔和母亲对我来说就是那个让人讨厌的影子,它一直就在我的旁边,我有时看不到它是因为它躲在了我的后面,有一天它总会从我的身后跳出来,挡住我的路。我对于叔叔和母亲来说或许也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影子,他们逃脱不了;我也是,逃脱不了影子的骚扰。

  这影子真是让人郁闷。

  那天见到叔叔之后,我有一点不同于以往,当晚上高斌来接我的时候我躲在了一边,我躲在角落看着高斌焦急地围着车子转来转去,他在距离学校200米的地方等了一个小时,那时候学生大多已经离开。一个小时以后我看着高斌懊恼地钻进汽车,疾驰而去。

  我从角落出来,我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本来我想打车跟在高斌车子的后面,后来又放弃了这个念头,然后又开始了一次病态的散步,沿着墙根一直走。

  那天我沿着墙根一直走,迷迷糊糊居然来到一栋楼前,那是我所熟悉的一栋楼,门洞没有上锁,二楼两扇窗户里透着灯光,那也是我所熟悉的两扇窗户,是叔叔和母亲的。

  我不知道叔叔在做什么。当叔叔关上卧室房门以后,我从来就不知道他在屋子里做什么,以前我认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床上等待,等待母亲能避开我进入他的卧室。

  我也不知道母亲在做什么。她卧室的灯也亮着,这就是说现在母亲和叔叔不在一起,他们各自待在自己的卧室里,像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想到这一点我有点感动,我想或许母亲真的是因为我的离开而痛苦不堪,说不定她正在自己的房间里伤心流泪。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想我是不是应该走到楼上,打开房门,走到母亲的身边喊一声“妈妈”。

  我看了一下手表,还不到10点钟,在通常情况下,10点以后母亲和叔叔才会走到一起苟合。

  刚过10点,我看到母亲房间里的灯熄灭了,我在想着她是睡觉了,还是去了叔叔的房间,这个问题决定了我是否回家。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我看到叔叔房间里的灯光也熄灭了。

  叔叔和母亲喜欢在昏黄的灯光下,在柔和的氛围中完成他们的交融。这是我在家里时的一个发现,而且我在16岁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一点。所以叔叔把灯光熄灭,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各自睡去。

  我该上楼了,去看一眼痛苦的母亲。

  可是就在我将要上楼的时候,叔叔房间里的灯又突然亮了起来,接着灯光逐渐暗下去,最后变成了昏黄色。我的血液开始沸腾了,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迅速从地上找到一块石头,拼命朝那扇窗户砸去,玻璃的破碎声和我的尖叫声同时响了起来。叔叔房间里的灯光突然大亮,我知道他们要下来了。

  我不想让他们见到我,我跑开了,拼命在街上跑,有一辆红色出租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慌张上了车,让司机把我带到了属于我的、那个坟墓一般的小房子。我打开门,拿走了放在床头的小盒子,那里面是父亲留给我的精致打火机。我带走了打火机,带走了我的父亲。6

  回到高斌那里已经是深夜了,高斌看到我很惊讶,他说他就像是见到了一个天外来客,那时我站在门外面,怀里紧抱着一个盒子,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记得我是被高斌抱进门的,他把我抱到了那张大床上。他要我放下手中的盒子,我不肯,我问他要香烟。

  “我要香烟,香烟,快一点。”我说。

  高斌愣了愣,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了我。

  我打开了那个盒子,取出那只精致的打火机,然后打着了它,蓝色的火苗在我手中跳动了。我让高斌坐到了我旁边。

  “你看到了吗?”我说,“火苗上面是我的父亲,你认识的,那个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的男人,你看到他了吗?我看到了,他流眼泪了。”

  这是真的,有很多次,当我打着打火机,当蓝色火苗在我手中跳动的时候,我都会看到父亲,可是别人看不到。当和叔叔与母亲在一起时,我告诉他们我看到了父亲,父亲在和我讲话,他们都会用无奈而怜悯的眼光看我,在他们眼里,我又疯了,因为他们看不到父亲。

  他们看不到,能看到父亲的只有我一个人,这一点让我很开心,因为这在我看来,父亲只属于我一个人,他蔑视所有人,他只把话语的功能留给了他的女儿。

  可是那天我对高斌说了谎,因为我看到父亲的时候,他并没有流泪,相反他还很开心,他对着我笑,很诡异地笑。

  我说爸爸,你看到了吗?

  爸爸说看到了,然后他问我:“好玩吗?”

  这句话只有我能听懂,我急切地说好玩,真的好玩,这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

  那天爸爸不仅和我说话,他还走到我身边,我明显感觉到了,他抚摩着我的头发,喊我宝贝。“宝贝”,这是世界上最亲切的词语,它让我心花怒放。

  宝贝,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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