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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外公看定了她,像是不认识一样。茗姨犹豫着,还是说:忧止,你一点也不怕?

  怕?为什么怕?她睁大眼睛,天真地看着茗姨,皇宫多好呢,住得豪华,穿得高贵,吃尽天下美食,赏遍世间奇珍,听说皇宫里的人,穿着的都是苏州的丝绸,那是多好的料子……

  住嘴!外公大吼。她立刻噤了声,外公愤怒地瞪着眼,眼角通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荣?你忘了你爹娘吗,忘了是谁让他们含冤而死,忘了你娘的遗言吗?

  她轻轻偏过头,似笑非笑:外公,你生什么气呢,人生在世,不过就是这短短几十年,苦苦记着仇恨多无趣,不如及早享乐……

  话没说完,忽然耳畔风声,她一扭头,竟然是外公的巴掌拍过来。她还没动,茗姨已经斜扑过来,一把将他的手臂抱住,口中又急又凄地喊一声:老爷!

  手掌拦住了,指尖却还是划到了脸颊,火辣辣,很疼。从小到大,因为顽皮受过无数次罚,却从来没挨过打,外公这一个耳光,虽然没有打在她的脸上,却在她心中凌厉地抽了过去,抽出一道血痕,远比脸颊疼上数倍。

  茗姨仍然抱着他的手不肯松,忧止退几步,远远站住,黯然道:我知道我不孝,那就忘了我,就当从没生养过这个外孙女,从此是福是祸,就让我自生自灭罢。

  说完一扭头,飞快地跑出去。

  茗姨进来时,她忙揩去眼角的泪。

  茗姨叹一声:别擦了,我都看见了。

  忧止这才停了手,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茗姨坐到她身边,伸出手去帮她擦,她却转过身子,不肯让她看见。

  你这是何苦。茗姨幽幽地叹:何苦这样气你外公,他已经一把年纪,哪还经得起你这样大放厥辞?

  那也总比抗旨不遵,被满门抄斩要好。她凄然说。

  茗姨心里一疼,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连声说:好孩子,苦孩子,懂事的孩子,你,你怎么这么让人心疼?

  忧止被她这样一抱,满腔的心酸涌上来,眼泪再也收不住,大颗小颗一股脑地泻出来。她哭着说:茗姨,我已经没有了爹,没有了娘,不能再没有你和外公,不能……

  茗姨更紧更紧地搂住她,眼泪大滴地落下来,洒满了忧止乌黑的头发。两个人就这样在一起抱头痛哭,哭声压抑着,绵长地飘散了满屋,许久不散。

  她们不知道,此刻在门外,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无力地靠在门框上,一样泪水纵横。

  一个月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以前她总是觉得牧场的时间过得缓慢,太阳早早就爬上来,懒洋洋的,迟迟不肯落下,外面总是无边的草地,无边的马群,无边的蓝天,十几年来,从不曾改变。

  美虽美,看得久了依然会腻,她总是会想,草原的外面是什么,天的尽头又是什么。

  如今终于要出去,她却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这么可爱。每根草,每片云,每一口清新的空气。她喜欢看马吃草,喜欢听牧女唱歌,喜欢躺在草地上看天空,看云朵,一躺就是一个下午。

  外公问,马上就要入宫,你不用准备些什么吗?

  准备什么呢,她有的,皇宫都有,她没有的,皇宫也有。那里是个多么富丽堂皇的地方,还有什么是需要自己准备的。

  最后的一天,茗姨来找她,手里捧着一套新衣,内里粉色中衣,外罩紫色襦裙,夸张却飘逸的广袖,腰间一条鹅黄丝带,细细缠了很多圈,再长长地垂下来,温婉娇媚,飘飘若仙。

  入了宫,就再穿不得寻常百姓的衣服,茗姨亲手缝了几个晚上,哪怕只看你穿上一天,我心里也高兴。

  虽然茗姨故意带着笑容,可忧止听在耳里,还是有说不出的难受。

  把衣服拿过来,仔细换上,系好腰带转过身,茗姨眼前就是一亮。这是谁呢,这样娇媚可人,这样娉婷多姿,俏生生站在屋子里,整间屋子都变得光艳了。

  像,真像。她痴痴说。

  忧止知道,茗姨是说她长得像娘。她不接话,只低下头整理衣服,摸到腰带的时候,用力紧了紧,勒得从心到腹,一路都疼起来。

  夜很快就来了。这天的夜晚似乎来得特别早,又似乎特别长,外面早早就暗下来,幸亏有轮异常皎洁的月,照得外面朦朦胧胧,昏白一片。

  忧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茗姨做的那身衣服就在枕边,她摸了又摸,嗅了又嗅,静悄悄流下泪来。最后终于坐起身来,一层层把衣服穿在身上。

  铜镜里的自己,长身玉立,纤腰一握。娘当初也是一样的吗?她们该是极像的吧,只是娘要比她多几分豪气,多几分英姿,若还活着,或许也要多几分幽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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