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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4

  以明出差回来,第二次来见叶知秋,又不过是带着她去吃饭,然后又去夜店喝酒作乐。叶知秋平生头一次见得那般纸醉金迷的场面,好生一片浪荡天地,内心分外震动。康以明出手阔绰,长得又不似一般王老五那样肥头阔耳大腹便便,订了最好的卡座,动辄成千上万叫一桌洋酒,颇得整场风光。她陪衬这个男人,因为盲目无知而感到荣幸欢喜。以明揽着知秋倒酒给她喝,说道:这是上等威士忌。你尝尝。

  知秋饮了一口,没有觉出任何好味道,但装出欢愉表情来,害怕自己显得老土。

  她被以明揽在怀里,心里却也明白,这作派再也不是游泳队里一起长大的少年。再也不会是在路边摊和一帮队友们喝啤酒,吃小吃的伙伴。康以明自小不曾怎么读书上学,赶上了大陆九十年代末的好时机,跟着家父做点生意很红火,混得颇有模有样,加之他相貌堂堂,钱包里有大把钞票,活脱一个纨绔公子,叫无数女子倾心,知秋也不例外。

  康以明当时自然是有另外的女友的,不出几日便有陌生女子打电话来,接通了便是一顿破口大骂。知秋先是震惊,后来就插着尾巴硬装狼,口不择言地骂了回去。她骂完仍然是有些想不通,便气哼哼地质问以明,为何有女友还要找自己。以明抽着烟,笑盈盈地看着她,言道,我说知秋,我可曾有一分钟是没有女朋友的人?我又何时说过你就是我女朋友?

  知秋听罢也笑,说,以明,你得意什么,你早就是我的。

  在知秋离去的三年时光,我安心在洛桥过着读书生活。冬日清晨,天不亮便急急去学校。我记得鸡犬相闻的细微声响,走过深蓝色的薄雾冥冥笼罩着的小镇,流水静寂无声,云雀叫声却穿过杨柳,荡漾在暗蓝云端,清脆悦耳。偶有一豆灯火点亮一扇远远的窗户,那也多半是在给自家孩子备早餐的小厨房。我像是从一个梦境走进另一个梦境。如此便渐渐天明了。

  晚上放学了和同学三两一起顺路回家来,见得母亲静静在缝纫机前做活的身影,方桌上面早都摆好了饭菜,用碗盘扣着等待我。

  母亲偶尔想起来,仍旧问我:知秋可曾与你有联系?

  我摇摇头。

  她一去再无音讯,没有信件与电话。

  我从来得不到关于她离去后独自生活是否安好的任何一丝提示。我依稀记得她叫我的声音,一生,一生,你睡了吗。在洛桥的小屋,在同一张少女的床上,我们度过的时光好似一个虚无谎言,又如我的幻觉。似乎这个人并没有存在过。我知道她的心与我不同。怀揣的欲望和理想并不相似。我是一个没有太多愿想的人。

  但知秋不同。

  5

  知秋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上学,跟着以明住在他市中心的公寓里。那段醉生梦死的光景,大约是她生前唯一一段短暂的奢侈生活。两人皆是享乐派,以明跟她总是呼朋引伴,日日打桌球,玩保龄,看电影。时常出去吃饭。购物。

  知秋并不确认这是否就是后半生生活的模样,但跟随以明便饱暖无忧,再也无须奔波打工赚钱,实在又是求之不得。少年时代动荡这么多年,她也想找到捷径获得富足安定。

  知秋是极眷恋这个男子的。平日里他有时喝醉了回家来,倒上床吐得一地一床都是秽物,她把他的鞋脱掉,把他的腿抬上床,在他的鼾声中把地板打扫干净。男子早就入梦,她落寞地坐在床边,看看他的脸。又会想起一些少年旧事。在寒冷空旷的游泳场馆,康以明还是穿着泳裤尚未发育成熟的少年,和一些队友打闹在一起。教练让队员两两搭配做体能训练,他总是来找她,知秋,你与我一起搭档吧。他们互相压腿,做仰卧起坐,肢体曾经这样毫无间距地贴近。他的脸容,皮肤,骨骼,这少年时代起就万分熟悉的身体。又记得放学他来到她的学校门口,带她去喝疙瘩汤。用献血补助的钱给她买过一条裙子。跑遍全城给她找过一份有她喜欢的明星的报纸。

  以明以明你可记得。

  她恍觉手里捏着的,不过是依稀过去。眼前的男子大概早就不属于从前。日日夜夜的继续,她看到自己押注在他身上的心力渐渐得不偿失,竟只有悲悯预感。

  有时候深夜里他又不知去了何处打牌喝酒,她至为想念他,就打电话求他,以明,你回家来。以明…你听得见吗?快回家来啊…

  电话那头是震耳欲聋的声音,以明早就喝醉,连话都说不清楚,她气得摔了电话就出门,去一个他经常出没的夜总会,看到他在那里揽着三五个艳妆女子,正是得意。知秋不说话,自己叫了酒,独坐在对角,两三个男人便靠过来想跟她搭讪。她笑脸相迎:大哥大哥。知秋和他们玩骰盅玩划拳,闹得一副泼辣操行。康以明听见声音,醉意醺然地走过来,见到是知秋,破口就骂:一群贱货,拉屎不看茅坑有没有人!!随手就把酒杯朝一个与知秋调情的男人砸过去。

  几个人乱打一气,夜场很快就乱成一团,一堆胳膊腿分不清谁是谁。

  凌晨的时候,天蒙蒙亮。城市尚且寂静,以明和知秋慢慢从派出所走出来,狼狈而疲倦,看上去像躁郁至极的兽类。以明的额头和胳膊上还有伤口,径直打车回到家里,猛烈拉上窗帘,一把就把她拽起,像扔一件衣服似的就把她扔上床。

  你要做什么?

  以明不做声,脱掉衣服便把她按在床上要与她莋爱。他铁青的脸色因为疲惫和烦躁而呈现出势不可挡的暴虐神情,他直接扒掉她的裤子就和她交合。一边刺入一边说,你当我是和尚,天底下哪有谈恋爱光说不做的,我多少回想要了你都拒绝,玩什么矜持,我看你昨晚那副操行是想挨干了。以明尚未酒醒,喷着带有口臭的酒馊气,愤愤不平地说。

  知秋痛不可忍,他的进入只叫她内心渐渐崩解一般痛楚。但这般激烈交合,她仍然觉得彼此身体没有关联。好似一段自言自语的对话。只有两种互不相关的强权诉说,却没有聆听。为什么会这样。与一个人陌生起来,任何一种方式的接近都不会构成一种解读。

  她忽然看到少年时代的洛桥,一些不知名的夜晚。流落他人篱下的花季年生。以明比赛结束来看她,带她离开学校。穿着红色运动衫的高大少年。在车站的小饭馆一边等车一边吃馄饨。在长途汽车上,少年为她打开一瓶汽水。彼时车窗外的落日渐渐沉没在深不可测的黄昏中,光明就此不可追寻。两个人在小旅馆里度过的夜晚。少年的脸孔与身体。温度,停留,信与不信,爱与不爱。呼吸并且遗忘。何时夜色那样温柔如殇。她不复记忆,竟落了泪,求他,以明你轻一点,我痛。

  他不理会,在她的痛楚中狠狠地莋爱,不知是否因为悲伤无着,还是内心空无一物。

  后来他们都沉沉睡去,窗帘厚重遮光,屋内仍旧是一片黑暗,以明的手机响,他看了一眼,伸手摸摸自己额头,过了一会儿想要起床。知秋迷迷糊糊地问,是谁?

  他敷衍道,公司的事情,我得走。

  知秋继续沉睡。待中午醒来的时候,康以明早就不在了。

  她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头脑混浊,下体仍然还在隐隐作痛。她独自在黑暗无人的房间里念了一声,以明。

  良久,她起身穿好衣服,出门坐公共汽车回到了地处偏远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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