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青春校园 > 被窝是青春的坟墓 | 上页 下页


  史铁生说,孩子,这是你的罪孽,亦是你的福祉。

  那天晚上我和十禾在回家的路上碰到有露阴癖的男人。我和十禾恐惧地躲避。感觉非常恶心。

  回家之后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情。平静的洗澡,看书,在60瓦的台灯下做题。被一道数学卡住,心情烦躁,于是起身,吃母亲送来的水果,喝牛奶。阅读了一小段《圣经》。夜色深浓。大概是因为有云,星辰很少。

  躺上床之后又听见那个人在拉大提琴,声线脆弱而拘谨,断断续续,如泣如诉。我猜测这个人应该有着极其抑郁的性情,隐忍而且孤独。我知道已经凌晨。仰望天花板上随窗帘飘动而变幻不止的阴影,诡异至极。无法入睡,于是起床,用透明的水杯接一杯水,独自翻阅《圣经》。约翰福音第三章第七节。最后一句话,耶稣对尼哥第母说,你需要重生。

  我在这里停住。合上书。关灯。在5点的时候终于陷入沉沉睡眠。

  四月有着此去经年里最鼎盛的一段荒凉生活。但其中有蓬勃生机。春花已落,夏叶未老。弥望满眼的青翠。让人隐隐察觉世间零星残存的美好景致。黄昏被拉得无限漫长。优美得像穿越纸间的一场电影。夜幕纯净的钴蓝在暗红的霞晖中渐渐显影,像是暗室里未成形的相片,于药水中有隐约可见的影迹渐渐清晰。植物疯狂生长。像我们疯长的狂躁情绪。十禾始终穿洁白的制服衬衣与细腿的黑色长裤。站立的时候桀骜而脆弱的样子。却洁净如同主茎颀长的矢车菊。那晚的落日尤其壮美。光线被捏成碎片从掌心流出,漫长无尽。十禾突然对我说,堇年,换一次选择,我宁愿没有出生。

  我意欲劝慰她什么,可是开口却只知道轻轻叹息。

  良久,她说,走吧,回去了。我们于是走进灯光煞白的教室,只见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在奋笔疾书的孩子们。忽然间我想起叶芝说,这世上眼泪太多,你不会懂的。这个抑郁的诗人,终生爱着一个奇怪的女权主义者。无疾而终。这个感觉像我们对于未来的固执单恋。

  我开始知道生命的脆弱,亦是从这个万劫不复的季节开始。

  那日历史课复习到布拉格之春的时候,闷热的天气骤变,黑色的云层压下来,天边是惨白的亮,一场暴雨在即。而后果然雷雨交加。我们暗自观望窗外掷地有声的硕大雨滴。冷风灌进单薄的衣服。淋漓得让人产生想冲出去的欲望。下课的时候十禾拉着我的手冲下楼去。跑进大雨中,天色无尽灰暗。雨滴沿着她光洁的面孔下滑,头发湿透,每一丝碎发都伏贴地黏在额前。她踩着积水跑了很远。张开双臂在大雨中站定。我暗暗观望这个姿势无比绝望的孩子。有人在背后笑她矫情。我不觉得。她的平常人的姿态,才矫情。她是真正属于雨和夜的孩子。此时她多么幸福。

  4

  大雨下了一阵渐渐停止。地上有扬花与叶片,漂浮在积水上组成美丽图案。空气无限清新,带有生命的质地。

  在晚自习的时候突然停电。黑暗中教室突然就乱作一团。瞬间爆发各种各样鼎沸的声音,几乎掀翻屋顶。班长站起来组织纪律,大声喊,安静!安静!十禾兀地抓住我的手,我感觉到她的颤抖。她说,堇年……我要回家去了。我诧异地看着她,问,你回去?为什么?未来得及回答,黑暗之中她抓起书包冲了出去。吵嚷混乱的教室里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我跟随她跑到楼下,试图弄清楚怎么了,她回过头来,泪流满面。表情平静。我靠近她,她却说,我走了,我真的要走了。隔着咫尺之遥,我们沉默。然后她忽然上前来紧紧拥抱我。

  好好地过。

  然后她走了。

  彼时有四月最清凉的空气,泠风飗飗。月光倾泻。人间以静谧祥和的姿态迎接一个人的毁亡。多年之后我不曾忘记,那晚十禾消失在仲春夜晚的深处,背影被无限拉长,终至消失。月光皎洁,似一段哀感顽艳的传说一样深情并且不动声色。四周满是雨水和植物的清澈弥香。夜幕深处有遥远的星宿。校园四周寂静如回忆。

  这是那个万劫不复的四月八日。我看到睡在床上的十禾。她寂寞的抱着被子的姿态,好像从出生起一直以这个姿势沉睡了十七年。我感到微微晕眩。胸中有巨大的隐痛,可是没有眼泪。

  她的母亲带着崩溃的神情坐在床边。你怎么可以这么任性?怎么可以?!

  后来远离了这些忧伤的人事之后。当沿着新的生活轨迹踽踽行走的时候,才敢去回想这个万劫不复的四月八日。是柯特的。也是十禾的。虽然最后她的生命坚韧地重生了,可是我一直认为,十禾已经死了。这个吞下整整一瓶安眠药的孩子。

  那日晴空无限明净。十禾早上没有来。班主任接到她母亲的电话,脸色刹那间就铁青。班主任问我,十禾出事了你知道吗。她没对你说什么吗?!你怎么不告诉大人?你以为你是谁?你们这是为什么……

  我在瞬间感到幻象。我看见十禾的笑容,如同我父亲最喜爱的三色堇。炫目地沉浸在时光的深处。无人知晓。

  好好地过,好好地过。我听见了她的声音。

  随办主任赶到她家去。她父亲在客厅里抽烟,神色极其烦躁。像一头被重创的兽一样,奄奄一息地隐忍着暴烈。她母亲对我说,六点的时候叫她起床没有回应,去喊她的时候房门又反锁,屋内没有声音。他们很恐慌,撬开了门,看见她这样睡着,怎么也叫不醒。家里的安定药瓶已经空了。

  我站在十禾旁边,凝视这个沉睡的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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