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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三


  金宝忍泪熬痛,拾去了地上的碎碗,另拿一只茶杯,再倒一杯茶,可早已浓透了,奶奶见了,亦无他话。金宝站在旁边,两脚背浑如针刺一般,其痛无比。低头看看,见一双脚,红肿得同烂桃子一般,高一块低一块,大约是起的水泡。金宝只觉一阵阵火辣辣的,好不难受,见奶奶没甚使唤,即忙掩到楼下,开了一脚盆自来水,将两脚浸在冷水中,方觉略为适意。不意楼上又高声唤她了。金宝无奈,只得揩揩脚上楼,可怜她热过了冷水一浸,再要走路可真比割了她的双足,更为难熬,同爬的一般上楼,踅到奶奶旁边,奶奶问她:“我命你站在这里,你为何背着我下去?”

  只说这一句话,并无别的差遣。

  金宝可不能不站定了,其奈脚痛难熬,身子摇摇欲倒,只得靠墙头立着,眉头紧皱,口中嗖嗖有声。奶奶未尝没有听见,她却只当不知道的一般,仍理自己的花样。原来她今天忽然兴发,欲为老爷做一双拖鞋,拿出花样包,拣了有两点钟工夫,还没拣出一朵中意的花样,身子倒觉得有些乏了,于是做拖鞋的热心也变冷了,将花样推开一旁,命金宝收拾过了,自己便横在沙法上打盹。金宝待她睡熟了,方敢重掩下楼。娘姨们见她行路不便,问其所以。金宝说明原委,算他们要好,替她弄一瓶玉树油,揸擦伤处,幸未溃烂,痛势也减轻不少。这一回开了头,自此奶奶便旧病复发起来。金宝若有一点儿不合其意,她开口就骂,动手就打。幸亏她从前在阿招那里,苦头已吃惯了的,这点儿家常便饭,倒也不觉得十分难堪。

  不意有一天,他家的老爷有事上南京去了,说要三天方能回家。于是奶奶到夜间,十二分的不舒服,又是睡不着,又是浑身骨头酸痛,横在床上,教金宝掇一张小凳,坐在床面前,替她捶腿。捶了一阵,她方能阖眼。但金宝两手骨骱,又不是装机器配铰链的,时候捶久了,不免膊酸筋麻。况她白天操作竟日,别的不必说,就上下扶梯,也足有一二百次,身子非常疲乏,那禁得深夜不眠,还要两手一起一落,轮流不息的替奶奶捶腿。奶奶睡熟,她也渐渐倦极欲睡,两手不知不觉的搁在奶奶腿上,举不起了。可怪这奶奶又同小孩子一般,拍拍唱唱,方能安睡,不拍她就睡不着的。两眼睁开,见金宝垂着头,同拜菩萨般的,一颤一颤,不觉十分动怒。看床面前没甚别的东西,便发髻上抽一支黑钢针,看准她臂膊肉上,狠刺一下,金宝阿呀一声,痛醒了,慌忙捶腿不迭。

  奶奶命她自己去拿一根鸡毛帚来,放在枕头旁边,倘或她贪懒欲睡,便夹头夹脑的打将下来。这一夜不知吃了多少鸡毛帚,直到第二天黎明,奶奶方许她回房去睡。但九点钟时分,娘姨又唤她起身倒马桶了。这时候起身之后,自此休想再得睡的工夫,到晚仍旧替奶奶捶了一夜腿,天明方得脱身,中间又不知挨了多少回打。老爷出门三夜,可怜她便做了奶奶三夜间的消闲出气之物。到第四天,老爷回来,奶奶方不要金宝捶腿了,也许老爷用别的东西替她捶过的,不然她怎能睡得着呢,言之可笑。这位奶奶在三夜中,领略过金宝捶腿的滋味,觉得她落手不轻不重,十分适意,闲来便时常要叫金宝捶腿,于是金宝又得了一桩很好的差使,但棒头也吃的更多了。

  这奶奶的脾气,又极古怪,不高兴时候,打人算出气。高兴时也打人当作乐的。以致金宝体无完肤,头面时常有抓破的血痕。金宝虽甘心吃苦,但一班底下人,却大大的为她不平,暗地劝她逃走。金宝想起自己的苦楚,大半为着无故受责,奶奶如此横暴,自己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果然以逃为妙。但逃了出去,两眼漆黑,哪里有得饭吃,活活饿杀,还不如在此受苦活着了,因此仍不敢逃走。那一天奶奶有人请她看戏,她预备吃过了晚饭去,故此预先各式打扮停当,连催底下人快此开饭,自己却早坐在桌子旁边等着了。一个娘姨手捧大木盘上来,盘中四五式小菜,金宝帮同将盘中一碗碗菜,搬到台上。内中有一碗蛤蜊炖蛋,刚从饭锅上拿起来,碗口碗边上热度还了得,金宝不知,以为同别碗菜一般的,所以两手捧起,到得手中,方觉其烫灼肤,金宝熬不住痛,不觉两手松开,这碗蛋汤,顿时也跌到地上,碎了还不打紧,油水有些溅在奶奶脚上,偏偏奶奶脚上这双花鞋,颜色非常娇艳,还是第一次上脚,丝袜也是新的,此时被油汤溅着,势难再穿着出去看戏。若要重换,一来没第二双称心的鞋子,二来她自知脾气很缓,换一双脚,往往要摸一两点钟工夫,看戏岂不太迟。被金宝一失手,杀了她这个胜会,心中怎得不怒,当时气得她饭都不要吃了,教娘姨仍旧和盘收下去,替我拣一根细而结实的硬柴上来。

  金宝晓得这是打她的刑具,吓得呆在旁边,转动不得。娘姨不敢违命,带上一根树柴,奶奶抓在手中,不问头脑,先将金宝一阵乱打,打得她鼻青眼肿,头破血流。奶奶怒犹未息,无奈自己的手膀也打酸了,又因就要去看戏,还得更换鞋袜,不便多耽搁工夫了,因命娘姨开了一间堆箱子的空房间的门,将金宝锁在里面,不许她吃夜饭,钥匙拿来给我自己收藏,待我有工夫时,再同她算账。娘姨主命难违,只得依法行事。奶奶亲自监督她锁上门,将钥匙袋在自己身畔,方另换一双鞋袜,出去看戏。见别人脚上穿的绣鞋,都同自己适才被金宝弄脏的那双一般鲜美,现在自己换了一双深色的,比上去未免逊色多多。虽然脚在裙的底下,坐着没人留心,她却异常失意。散戏馆回来,闷沉沉的就此睡了。

  那金宝幽闭在空房间内,钥匙没拿出来,也没人可以开她。第二天吃饭时候,奶奶还没起身,谁敢唤醒她要钥匙开金宝出来吃饭,只得尽她在空房间内挨饿。你想她还是昨天吃的中饭,经过了一顿晚饭,一顿早饭,再加一顿午饭,怎教她挨饿得起,不然她还要难堪呢,因这箱子间内,并无净桶,她饭虽可以不吃,那肚子内排泄出来的东西,却不能阻止她不出来的,幸亏有一个破口的外国尿罐,弃在箱子底下,居然免却她一场封锁港口之苦。但饥渴两件事,也是很难熬的。金宝身上既痛,肚子又饿,夜间蹲在箱子旁边过了一夜,身上十分寒冷,这箱子间,就是奶奶卧房背后的亭子房间。因此金宝更不敢高声哭喊,恐被奶奶听得,又要拖她出去受打。一个人在内吞声饮泣,凄苦不堪。

  到此时吃饭时候,还没人来开她出去,她以为奶奶这一回,真的要饿杀她了,心中好不着急。只觉饥肠雷鸣,口渴如焚,再也熬不住了。幸后面临街一扇窗未被箱子堆塞,还可启闭,金宝想开窗看看,下面若有娘姨人等走过,央她抛些东西上来充饥。不意一开窗,就看见对马路的李公馆中,正在吃饭。原来这李公馆主子,乃是上江人,吃饭须搭面点。金宝见他们大包子夹肉,热腾腾的向口内送着,不由涎往下淌,伏在窗口上,看得呆了,被李公馆的少爷瞥见,说对面有个丫头,看我们吃饭。众人听了,都看着她发笑。金宝便伸出手,向他们乞食。李少爷随手取一个馒头,向这边抛来。究竟隔着条马路,一臂之力有限,约摸离金宝的窗口还有一丈多路,就掉下地去。

  金宝两手接了个空,李公馆中一班人见了,都哈哈大笑。笑声惊动了马路上一个行人,此人非别,便是这里奶奶包着走梳头的娘姨,她此时正预备到这里来替奶奶梳头。将到门口,忽见半空中掉下一物,看是个馒头,又听顶上笑声大震,一抬头见金宝伏在窗口上,对面楼窗口,也有几个男子,对这边拍手狂笑,梳头的每日替奶奶梳了头就走的,故并不晓得金宝昨儿晚惹祸这件事,现在见她隔窗口同男子玩笑,还以为小丫头不规矩,暗说现在的时势反了,这般拳头大的小鬼,就和人家混闹,无怪上海滩上,越弄越乌糟糟咧。

  一边唧咕着,一边敲开了门,直上奶奶房中。刚值奶奶一醒转。梳头的倍口说:“起来罢!主人睡晏觉,丫头不入调,还成个人家呢!”

  奶奶惊问哪个丫头不入调?梳头的便把马路上看见的情形,讲给奶奶听了。奶奶大怒说:“这小鬼昨夜泼翻小菜,弄脏了我的鞋袜,我将她锁在箱子间内,还未得工夫处治她,她倒敢同对面人家玩笑,真是该死。”

  忙唤娘姨快拿钥匙去开门,拖这小鬼出来,让我细细的同她算账。梳头的至此方知就里,深悔自己失言,害了小丫头。奶奶的被头风很为利害,一起身就要寻人的事。今儿金宝准有一顿受用,心中懊悔不迭。果然娘姨将丫头带到旁边,她一见奶奶的面,就身子索索抖个不住,奶奶还说她装腔作势,你有心同对面人家玩笑,人小心不小,好一个贱货,我今天有心超度你,打杀了你,让你早投人生,到野鸡堂子花烟间内去做娼妇,尽量的适意罢。说完话,咬牙切齿,又是一阵柴鞭,可怜金宝昨夜打的捧疮,还未结疤,怎禁得伤上加伤,皮破血流,嘶声哭喊。

  旁边梳头的也看得不过意了,竭力劝奶奶住手。奶奶怒犹未息,蓬着头走到后房中,开了窗,直对李公馆大骂之下,李公馆的主人不懂苏州话,唤了个当差的做翻译,方知骂他们调戏了他家的丫头。这李老爷颇讲情理,抱怨自己的儿子,不该惹事招非,一面闭上楼窗,不睬她,由她叫骂,给她一个阴乾大吉。奶奶骂了一阵,没人对口,大获全胜,也就奏凯班师,回转堂楼上,梳头吃饭。金宝幸得梳头的多嘴,开出来打了一顿,前事勾消,饥渴之难,居然免过,这件事已不成问题。单有李公馆中的少爷,无故受他老子一顿埋怨,心中气不能平,蓄意守一个机会,报此仇恨。

  有一天见金宝出来泡水,慌忙唤住她,问她头上怎样青肿的?金宝说被奶奶所打。又问你手臂上缚着布,可也是被奶奶打开的吗?金宝回说正是。李少爷便说:“你既然被她这般虐待,为何不上捕巡房去告她呢?”

  金宝听了捕巡房三字,一吓就逃回去了,以致还有许多说话,没讲得成,只可再守机会。那一天又见金宝出来冲茶,李少爷拦住了,问她这几天奶奶可曾打你?金宝说:“大打没有,嘴巴是常吃的。”

  李少爷便说:“你常受她这般虐待,心中可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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