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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四


  秀英听话头不对,她见了姊姊,素有几分惧怕,因此不敢再同她多话。看她换好衣裳,对镜子薄薄扑上一重粉,方对秀英说句我去了,也不再走娘房中经过,开了旁边一扇门下楼而去。走到楼下,见娘姨大姐还在客堂中谈论说话。秀珍唤娘姨开门,自己也跟着出来。不意门一开,两人都吃一吓。只见门外挤得人山人海,各人都张大眼睛,向她这里望着。见门开了,更齐声呐喊说:“门开咧!”

  这班人也同看西洋镜一般,脖子伸得更长了。原来早上这里炸弹爆发的风声,传出之后,四路八方,有许多爱瞧热闹的人,闻风前来观看。虽然大门闭着,外间毫无痕迹,他们也仿佛有景致似的,站着不散。有些过路的看见这里好多人站着,他们连什么事都还不曾缠清,两腿也跟着站定了,因此看的人愈聚愈多。秀珍见了这许多人,也不由心惊胆战,忙教娘姨闭上门,自己定一定神,想前门不能走,后门也许没人,因又转到后门口。果然看的人略较前门稀少,而且都是邻舍人家的男女。秀珍硬着头皮出来,看见有部黄包车走过,慌忙叫住他,也不说什么地方,一脚踏上去坐了,仿佛听得旁边人切切谈论,说出来的就是那女人的大小姐,秀珍也不理会,指挥黄包车夫拉她走了。娘姨闭门进内,随即上楼去告诉薛氏,说大门外有多少人观看。薛氏命秀英开洋台门看看,也吓得她逃了进来,说:“不好了,马路上黄包车也走不过咧。”

  薛氏闻报又急得六神无主。恰巧这时候,她家隔壁邻舍白公馆的主人白大块头,得知她家炸弹伤人,她因秀英方面的关系,慌忙过来慰问。看前门不能走,便敲后门进内。仗着自己是熟识的,一脚走到她们楼上,叫了两声二小姐。秀英出来,看见是她,忙邀她房内请坐。白大块头与薛氏只见过一次面,但现在她竟同熟识的差不多,见面非常亲热,说:“奶奶你受惊了。阿呀呀,面上也受着伤,不知可是炸弹炸着的?现在这班杀千刀,真是该死,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动不动就送炸弹,人家和他们无仇无恨,却要弄得人家家口不宁,不知是何居心!听说这里的师爷也受了伤,不知可碍事否?”

  薛氏听她提起师爷受伤,可异常触心,说:“是呢,伤势听说很重的,我也不曾目睹,现在已送医院咧。讲我乃是跌伤,倒还不打紧。只是两只门牙疼得很,还有些摇动,只恐要落下来了。”

  白大块头听说,就替她看牙齿,说:“这是跌伤,不碍事的,隔一天倘若痛得利害,我有个很好的牙医生相熟,不妨陪奶奶同去看看。”

  说罢又道:“这里前后门看的人挤满了,实在讨厌得很。”

  秀英接口说:“不知他们明天可肯散呢?只怕他们一辈子同瞧西洋镜一般,进进出出可不受累么!”

  说得薛氏笑将起来道:“痴孩子,停一回他们见没有甚么好看,自然要散的,何用等天明天。”

  白大块头也笑道:“二小姐就是这点讨人欢喜,一样一句说话,在她口中讲出来,就觉异常受听。”

  薛氏听白大块头赞她女儿,也不觉笑逐颜开,连痛苦都忘却了。白大块头晓得薛氏受马屁功,于是更大拍之下,赞她如何贤慧,两位小姐又这般美貌,真的是大人家闺秀,到底和平常人家不同的,拍得薛氏母女都笑口大张,合都合不拢来。白大块头乘机说:“这里玻璃都炸破了,一时恐不容易配好,那倒还在其次,只恐这班送炸弹的杀胚,心还不死,再干什么别的花样,可不又是很可怕的么!”

  此言一出,不由薛氏欢肠冰冷,愁上眉头,说:“这便如何是好?”

  白大块头道:“依我之见,常言说: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既然有这班人在内作梗,若要平安,此地可就不能再住,但搬场也不是容易之事,况房屋收拾得这般精致,也颇费点心思,无缘无故退掉他,岂不可惜,所以照我想来,搬也不必搬了,只消奶奶同小姐二人,暂时住到亲眷朋友那里,避他几时凶焰,过了十天二十天,再搬回来,倒也是一法。”

  薛氏道:“此言甚是。不过住在别人家,哪有自己家内便当,吃什么和洗换衣服,人手也周折得很。”

  白大块头道:“这个自然,我还有个法儿在此。奶奶倘嫌我们舍间龌龊,倒很可请到我那里暂住几天,横竖那边有个空房间很宽敝的,你母女二人尽住得下。就是大小姐回来,也有睡处。这样吃的用的,和洗换的,以及人手,都同在自己家内一样,不过多跑几步路罢了。而且奶奶若愁寂寞,我们那里小姊妹淘很多,叉麻雀要凑搭子,十分容易,二小姐是去过的,只恐奶奶嫌我们那里地方龌龊,不肯赏光罢了。”

  薛氏听了,暗想若果在到她那里去,彼此贴隔壁,要什么打发用人跑一趟,就自己过来拿拿,也不妨事,烧饭洗衣裳,都可在家里端整好了送过去,委实同自己家内差不多。就是再有炸弹在彼轰发,隔着壁谅无妨碍。平常一切事情,也照应得着,为计果然莫妙于此。只是同白奶奶还是初交就要去惊扰她彼此客客气气的,未免难以为情罢了。今听白大块头说,恐她嫌地方龌龊,不肯过去,忙道:“这个请你不必客气。我常听小女说的,你们尊府比这里清爽多了。只是我们无故要来惊扰你府上,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呢?”

  白大块头听薛氏话中已有允意,不由喜上心头,忙道:“奶奶说哪里话。常言远亲不如近邻。遇着为难,礼该帮忙,彼此扶助的。奶奶如若不弃,让我先回去,教他们收拾干净,再来请奶奶二小姐一同过去便了。”

  薛氏说:“这样又要劳你脚步,教我们更不过意了。”

  白大块头笑道:“奶奶若不过意,隔几天多请我吃两顿大菜就是,我的嘴很馋呢。”

  一边说,一边笑着下楼而去。薛氏心中很感激白大块头的美意,但秀英却晓得她别有用心。然而与自己有利无害,故也乐观其成。母女二人也不须怎样的预备,只各抹一把脸,掠掠鬓脚,隔一会,白大块头又来相请,薛氏命娘姨留心门户,自己锁了房门,带同秀英,三个人出后门到她家内。白大块头将这里最考究的一间房,让给她娘儿俩居住,薛氏看她家的布置,果然十分精致,简而不繁,雅而不俗,着实是个善于布置房间的老手,心中暗暗钦佩。私下问秀英:“这白奶奶的丈夫,究竟作何买卖?秀英回言也不十分仔细,听说是个书画家,不过住家并不在此,所以未曾会过。薛氏点点头,恰值白大块头又来敷衍她们,因此不便多讲。这天白大块头出空身子,竭力应酬她母女两个,到晚又邀了何奶奶,同另外一个女友来家,陪她们叉了半夜的麻雀。麻雀散场,用了夜点心,何奶奶等各散回家。

  白大块头始带笑告诉薛氏说:“不怕奶奶笑我,我们老爷的公馆,并不住在这里,这里系我同另外一个朋友借住的所在。现在这朋友出门去了,我因撇不了他待我的一片情意,所以这里房子至今没肯退租。说出笑话,我家的老爷年纪虽老,脾气还同少年人差不多,我们老夫妻两个,非常恩爱,老头子没一天肯放我宿在外面不回去,我也没一天肯让老头子独住在家的。故此我今天虽然请了奶奶小姐到此,夜间仍不能奉陪,待明天一早,我再来问候你们。奶奶晚间若要什么,不妨随意使唤这里底下人去拿,彼此切勿客气。”

  薛氏听了,连说怎敢,现在时候夜深了,你要回府,不妨请便,我们扰了你已过意不去,怎敢再拖你在此相陪。白大块头笑道:“我耽心奶奶寂寞,所以很舍不得离开你呢。”

  薛氏也笑道:“那有何妨,我在家时候,不是也同这里一般的么!”

  白大块头始笑着,对她母女道了声明朝会而去。薛氏因心中记挂鸣乾的伤势,这夜颇难安枕,秀英却适适意意做了一夜好梦。第二天早起,薛氏打发人到自己家内,唤那娘姨过来,问她可晓得杜师爷现在什么医院内?娘姨说:“听他们昨儿搬他出去唤黄包车的时候,叫什么济医院,不知在甚地方?”

  薛氏一想,上海有济字的医院最多,如公济、仁济、广济之类,究竟不知是哪一处,但以情形而论,也许在仁济医院内,不如与秀英同去跑他一趟,因命娘姨快去寻走梳头的,来替我梳头。一面催秀英赶紧洗面梳头,陪我一同出去。秀英问她何往?薛氏不答。秀英已猜出她娘的心事,颇欲回头不去,又恐娘听了不免生气,只得向薛氏要了钥匙,回转自己家中,教小大姐梳辫子装饰定当,自己换了衣服,并将娘的衣裙,也带出一套,锁上房门,回到白大块头家中。

  薛氏的头也将次梳好,本来她有个脾气,梳好头还喜欢摸摸掠掠,一个人对着镜子,要弄好半天工夫。今儿有事在身,居然也肯草草了事咧。换好衣服,又将粉扑在面上薄施一层脂粉,方能出门。母女二人,也不带娘姨大姐,合坐一乘黄包车,径往医院,果然被她一寻就着,鸣乾正在这里。院中人听他们来找炸弹炸伤那个人的,便指引他们到病房中。原来鸣乾由捕房直送医院,没自己人前去关切,因此医院中位置他在三等病房内,乃是统房间,除他之外,还有许多病人,不免有种种药水气息。薛氏母女鼻中闻惯了香水气,到此那里忍耐得住,只得用手帕掩着鼻子,看鸣乾满面用药水棉花橡皮布绊着,只露两眼孔口鼻在外,那里还像人的模样。兼之仰面朝天而卧,两眼乌骨溜溜,更为可怕。薛氏唤他鸣乾,秀英叫他杜先生,他一睬不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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